灵隐寺,香火依旧鼎盛,游人如织。
但这一切喧嚣,都止步于后院那道月亮门前。
陈平再一次站到柴房门口时,门上已经落了一把崭新的铜锁。他心里清楚,属于“济颠”的传说或许已经开始,但属于济财的浊世修行,却远未结束。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名知客僧,不着痕迹地塞过去几枚分量不轻的银角子,低声说要求见济财大师。
那知客僧掂了掂银子,脸上的职业假笑瞬间真诚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为难。“施主,济财师叔……他正在后院静修,方丈有令,不见外客。”
“烦请通禀,就说故人来访,带来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陈平微笑道。
知客僧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引着他绕过层层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禅院。
院内,一半是庄严佛堂,一半是狼藉俗世。
金身佛像前,贡品油灯一丝不苟;佛像之下,啃光的烧鸡骨头和空酒坛子扔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酒肉与檀香混合的古怪味道。
济财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上,满面红光,哼着俚俗小调,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见到陈平,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
“哟,你这滑头小子,还知道回来?女儿红呢?”
陈平恭敬行礼:“酒在心里,事在眼前。大师风采依旧,小子特来问安。”
“问个屁的安。”济财坐起身,肥硕的身躯压得摇椅“咯吱”作响,他斜眼打量着陈平,“看你这身绫罗,倒是在山下混出了个人样。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想从老衲这儿算计什么?”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大师可知,近日临安府衙死了两个人?”
“知道,两个不懂事的愣头青,冲撞了不该冲撞的,死了活该。”济财满不在乎地吐出一根肉丝,“这临安城,哪天不死人。”
“那大师可知,此事非人力所为,乃是妖物作祟?”
济财剔牙的动作,倏然停住。
他没有暴起,反而缓缓将身体的重心压回摇椅深处,那张肥腻的脸上,笑容一分分敛去。他那双被肥肉挤成缝的眼睛,此刻却像刀子一样,刮过陈平的脸,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三分:“小子,老衲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妖物之事,胡乱攀扯,是要掉脑袋的。”
“弟子不但知道,还想请大师,为我引荐一人。”陈平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金山寺,法海。”
“嘶——”
济财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牙签“啪”一声应声而断。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陈平,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忌惮与森然:“你找他?你疯了!那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主儿!是尊真正的‘降魔金刚’!你跟他扯上关系,是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
“弟子自有分寸。”陈平的表情依旧平静,“我只想见他,与他论一论佛法。”
“论佛法?”济财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你拿什么论?拿你那套在泥地里打滚的歪理邪说?”
“不够。”陈平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济财,“法海的佛,是山巅之佛,是琉璃金身,纯粹、干净,不容瑕疵,所以他降妖除魔,眼中非黑即白。但我们活在尘世,尘世是泥潭,非黑非白,是混沌的灰色。”
他看着济财,一字一句,字字诛心:“所以,我需要大师。我需要您的佛法,那套能在泥潭里打滚,能在浊世中生存,看得清利益,也守得住底线的‘浊世佛法’。只有用凡人的法,才能求一个与天上神佛对话的机会。”
济财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剥开了他所有酒肉伪装,看穿了他内里那个在戒律与欲望间挣扎、在普度与自保间苟且,却又从未熄灭佛性的灵魂。
这个小子,从一开始就不是来求佛的。
他是来……利用佛的。更是来,点醒佛的!
良久,济财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眼神复杂,既有被看穿的无奈,也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连他自己都快忘却的火苗。
“你小子……真是个怪物。”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又苦笑起来,“金山寺那位,确实要来临安。他的行踪,乃是佛门机密,只有方丈一人知晓。老衲也只是凭着这张老脸,探到一点风声……他今日会与方丈在后山论禅,你想见他,难如登天。那里,不是我能带你去的。”
“有大师在,就不难。”陈平笃定道,“弟子不求您带我进去,只求您将我引至门外。剩下的,我自己来。”
济财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罢了,老衲就陪你疯一把。若真能用这身浊骨,换临安少一场腥风血雨,也算值了。走!”
他站起身,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带着陈平,没有走向方丈禅院,而是走向了后山的一条小径。
越是靠近,四周越是寂静。林中的鸟鸣虫叫仿佛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掐断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与庄严混合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们来到一处被竹林环绕的禅院前。院门紧闭,两名手持戒棍的武僧如雕塑般守在门口,神情冷峻。
“阿弥陀佛。”济财喧了个佛号,“贫僧济财,求见方丈。”
左边的武僧睁开眼,面无表情道:“方丈正在会见贵客,不见任何人。”
“那我就在此等候。”济财竟真的在门前盘腿坐下,一副不见到不罢休的架势。
陈平也随之静立一旁。他知道,这是济财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创造机会。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日头渐斜。
突然,禅院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仿佛潮水般涌向门口。紧接着,院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开。
院内,菩提树下,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大僧人背对而立,手持一根金光流转的九环锡杖。他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天地的中心,万物的法理,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了整个院落,连光线都似乎在他身边发生了扭曲。
“阿弥陀佛。”济财再次喧了个佛号,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那僧人缓缓转身。
他没有寻常高僧的慈眉善目,面部轮廓刚硬如刀削斧凿,一双眸子更是平静得可怕,那里面没有慈悲,亦没有愤怒,只有一片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理”。他看你,就像看一块石头,一棵树,一阵风,你只是他眼中需要被归类的“万物”之一,而他,是那个制定规则,审判一切的存在。
他的目光扫过济财,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冷声道:“不守清规,酒肉穿肠,佛门败类。”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陈平身上。
一个凡人。
陈平只觉一股山岳般的气势当头压下,仿佛要将他的神魂碾碎,逼他跪伏在地。他的骨骼在呻吟,心神在颤栗,但他硬生生挺直了脊梁,丹田内那股微弱的气息疯狂运转,抵抗着这如渊似狱的威压。
这个凡人,竟没有丝毫颤抖,眼神清澈,脊梁挺直如枪。
法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圣僧,这位是我寺中故人,”济财硬着头皮开口,“他……听闻圣僧佛法无边,特来请教。”
“哦?”法海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如钟,每个字都像在拷问灵魂,“你想请教什么?”
陈平抬起头,迎着那双神佛般漠然的眼睛,不卑不亢,一字一顿。
“弟子不才,只想问圣僧一句。”
“人与妖,是否天生对立,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