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翌日的黎明,天色是青灰色的,像一块浸了水的冷铁。
江家大院里,死寂得可怕。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早该是张桂芬催促李秀兰做饭的呵斥声,或是江红梅抱怨没睡好的娇气声。
可今天,什么声音都没有。
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将这个家里所有的声带都给震断了。
厨房里,第一个亮起灯火的,是江建国。
他没有叫任何人,自己动手,淘米,生火。
动作不快,却有条不紊。
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忽明忽暗,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很快,一锅玉米糊粥的香气,伴随着微弱的“咕嘟”声,开始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
这香气,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将各个房间里假寐的人,一个个都抽打得睁开了眼睛。
李秀兰是第一个悄无声息走出房门的。
她怀里抱着已经醒了的丫丫,看到灶前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时,脚步下意识地一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敬畏,有感激,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的依赖。
昨夜,她和丫丫分食了那块红烧肉。
女儿吃得满嘴是油,睡梦中都在砸吧着嘴。
而她自己,在咽下那口久违的肉香时,感觉暖流不仅是流进了胃里,更是流进了那颗早已冰封僵硬的心。
她没有上前,只是抱着丫丫,静静地站在门边,像一个忠诚的哨兵。
接着,是江卫国、江红梅、江卫东。
他们一个个像是梦游般,顶着浮肿的眼泡和灰败的脸色,从各自的房间里挪了出来。
他们不敢看江建国,甚至不敢相互对视,只是低着头,找地方坐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屈辱和怨愤的气息。
最后,张桂芬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看到丈夫好端端地坐在灶前,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就被恐惧所取代。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坐到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一锅粥,摆上了桌。
没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只有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建国给自己盛了一碗,也给李秀兰和丫丫盛了一碗,粥明显比别人的要稠一些。
他将碗推到李秀兰面前,没有说话,但意思不言而喻。
李秀兰默默地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爸。”
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给丫丫。
这顿早餐,成了一场无声的审判。
江建国吃得坦然自若,他的每一个动作——咀嚼、吞咽,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这从容,对于江家其他三人来说,就是最残酷的凌迟。
江卫国端着碗,玉米糊的味道在他嘴里却比黄连还苦。
他能感觉到父亲那看似不经意,实则如影随形的目光。
昨天的羞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脸上,让他第一次对自己那点“文化人”的自尊产生了怀疑。
他意识到,在绝对的暴力和不讲理的父权面前,他那些所谓的“计谋”是何其可笑。
他恨,恨得牙根痒痒,但他更怕。
他告诉自己,必须忍,必须等待时机,下一次出手,必须要一击致命。
江红梅则把头埋得快要到碗里去,她不敢想象今天去厂里,会面对什么样的指指点点。
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平日里嫉妒她的女工们幸灾乐祸的嘴脸。
这一切,都是拜她这个突然发疯的爹所赐!
而江卫东,则是纯粹的恐惧。
他吃饭的时候,手都在微微发抖,生怕父亲的巴掌会再次毫无征兆地扇过来。
他现在看江建国,就像看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猛虎。
终于,江建国放下了碗,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昨天那事,让我觉得......这人上了年纪,身子骨就是不行了。”
江建国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微微皱起了眉头,“今天跟厂里请了两天假,歇歇。”
江卫国和江卫东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请假?
他想干什么?
难道是昨天的脏水真起了作用,只是发作得慢?
张桂芬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关心,但一触及丈夫那冰冷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江建国看都没看他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进一趟西山。早些年听一个采药的老人说过,山里有种草药,对调理身子骨有奇效。我去碰碰运气,找找看。”
进山?
这个消息,让几个心怀鬼胎的人,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西山那是什么地方?
虽说离城不远,但山林深处也是人迹罕至,蛇虫鼠蚁、野猪狼獾,都不是没可能的。
这要是......
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
江卫国和江卫东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火苗。
“爸,山里危险......”
江卫国假惺惺地劝道,语气却毫无诚意。
“是啊建国,你一个人......”
张桂芬也跟着附和。
“闭嘴。”
江建国冷冷地打断他们,“我的事,轮不到你们管。”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理会众人。
一直沉默的李秀兰,却在此时动了。
她将丫丫安顿在椅子上,快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拿着江建国那个军用水壶走了出来,里面已经灌满了晾好的温开水。
接着,她又跑回自己屋里,用一块干净的布,包了两个昨晚剩下的窝窝头,一并递了过去。
“爸,带上吧,路上吃。”
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江建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儿媳妇,似乎正在发生着某种悄然的蜕变。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瑟缩在角落里的影子,开始懂得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立场。
“嗯。”
他接过东西,点了点头。
这个简单的互动,落在江卫国和张桂芬眼里,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秀兰的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向全家人宣告,她已经彻底站到了江建国那一边。
江建国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为进山做准备。
他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把用了多年的柴刀,刀刃有些钝了,他便拿出磨刀石,蘸着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打磨起来。
“唰......唰......唰......”
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打磨着杀意,让听见的人心头发紧。
他又找出一卷结实的麻绳,一小包盐,还有一个用油布包好的火镰和火石。
所有的东西,都用一个破旧的帆布挎包收好。
做完这一切,他换上一身耐磨的旧工装,脚上蹬着一双厚底的解放鞋,整个人看起来,精悍而干练,完全不像一个要去寻药的病人,倒更像一个准备进山狩猎的猎人。
当他背着挎包,手里提着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走出房门时,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径直走向大门。
就在他的手即将拉开门栓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我不在的这两天,都给我安分点。要是让我回来知道,谁又欺负了秀兰和丫丫......”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人胆寒。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院子里,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直到那远去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江卫东才凑到江卫国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而又兴奋地说道:“哥......他......他真的一个人进山了......”
江卫国没有立刻回答。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神变幻莫测。
父亲的突然强硬,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而现在,父亲自己走进了那片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深山。
这是危机,还是天赐良机?
“哥,你说......西山那么大,路又不好走,万一......他要是脚滑摔下山崖,或者碰到什么野兽......”
江卫东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暗示。
江卫国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弟弟,脸上第一次没有露出鄙夷,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江卫东的问题,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山里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我们......等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