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连同墙上那屈辱的血字,一并吞噬。
红星钢厂的家属院,今夜格外安静。
往日里那些喜欢搬着小马扎在院子里乘凉、聊天的街坊,都早早地回了屋,关紧了门。
似乎空气中,还残留着江振国那股子令人胆寒的煞气。
江家的小院里,堂屋的灯火,温暖而又宁静。
江振国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用一小块砂纸,仔细地打磨着一个木头制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个粗糙的、不成形的小马,但棱角正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一点点变得圆润。
苏玉梅端着一盆热水,轻手轻脚地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几分鼓起勇气的坚定。
“爸,”
她将水盆放在江振国脚边,声音依旧很轻,却没了往日的怯懦,“您......您今天累了一天了,泡泡脚吧。我......我往里面放了点艾草,解乏。”
江振国打磨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儿媳。
灯光下,苏玉梅的脸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微红,她不敢与公公对视,说完便低下头,但双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的腰背,似乎比以前,挺直了那么一丝。
江振国的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他知道,今天他在厂门口那番话,那句“操持家务,照顾盼盼,有功”,像一颗种子,终于在她那片贫瘠自卑的心田里,发了芽。
“好。”
他言简意赅,将脚伸进了温度正好的热水里。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双脚,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因精神紧绷而带来的疲惫。
小盼盼早已睡熟,躺在里屋的床上,小嘴微微嘟着,睡得香甜。
苏玉梅没有离开,而是拿起一件破了洞的衣服,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灯光,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屋子里很静,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和砂纸打磨木头的“沙沙”声。
没有了那两个白眼狼的争吵和索取,这个家,第一次,有了“家”的温馨和安宁。
江振国看着灯下安静缝补的儿媳,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妻子。
他心中的戾气,被这盆热水,这片宁静,悄然抚平了许多。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
为此,杀再多的人,流再多的血,都在所不惜。
与江家的宁静截然相反,红星钢厂的保卫科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顺德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地上,江卫军、江秀丽和张健三个人,像三只斗败的鹌鹑,垂头丧气地蹲在墙角。
“都写好了吗?”
李顺德将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厉声问道。
一个保卫科的干事将三份写得歪歪扭扭的检查报告递了上来。
李顺德草草地扫了一眼,无非是些痛哭流涕、忏悔不已的废话。
他冷哼一声,将报告拍在桌上。
“张健!”
“到......到!”
张健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你,身为人民教师,不思教书育人,反而捕风捉影,捏造事实,用大字报这种下流手段,公然污蔑我厂劳模,败坏我厂声誉!你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
李顺德声色俱厉。
“我......我错了,李主任,我再也不敢了......”
张健吓得涕泪横流。
“从明天起,你不用去市一中上班了。”
李顺德冷冷地宣判道,“你的所作所为,我会亲自写成情况说明,一份,交给你们教育局的领导。另一份,放进你的个人档案里!你这辈子,就给我背着这个处分过吧!”
背着处分......
张健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如今这个年代,档案里有了这样的污点,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抬头做人了。
李顺德没有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了墙角那对兄妹。
“你们两个,”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厌恶,“振国说了,这是他的家事,他不追究,我也不好把你们怎么样。但是,从今天起,你们两个的名字,将会出现在厂区和家属院所有公告栏的批评通报上!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怎么对待自己亲生父亲的!”
“还有,”
他指着江卫军,“你去街道委员会找工作的申请,我会亲自去打招呼,让他们驳回!我们红星钢厂丢不起这个人,养不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这,同样是釜底抽薪!
在这个时代,街道委员会的评语和推荐,是找工作的命门。
李顺德这一句话,几乎断绝了江卫军在红星市所有国营单位里找工作的可能性!
“不......不要啊,李叔!”
江卫军终于怕了,他跪着爬过来,抱着李顺德的腿哭喊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给我一次机会吧!”
“滚!”
李顺德一脚将他踹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跟你们那个爹一样,滚!”
同一片夜色下,鬼市。
那节幽暗的火车车厢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赵金豹坐在桌前,面沉如水。
他的面前,站着两个噤若寒蝉的光头打手,和那个被折断了胳膊、草草包扎过的瘦猴。
“人,跟丢了。”
“两个兄弟,都被废了一只手。”
听完手下的汇报,赵金豹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
他只是沉默着,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三个手下的心脏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他动手的时候,你们看清他的路数了吗?”
那个被打断手的打手,心有余悸地回忆道:“没......没看清。太快了!感觉眼一花,人就到跟前了。那股子劲,狠,准,不像是街头打架的路子,倒像是......像是部队里专门练出来的一击必杀的擒拿手!”
“擒拿手......”
赵金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他想起江振国那句“2505号弹药箱”,想起他那不碰现金的交易方式,再结合这狠辣的军中格斗术......
这个男人的身份,在他心中,变得愈发神秘,也愈发......
危险。
“豹哥,这小子太扎手了,要不......咱们多叫些兄弟,直接......”
另一个光头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蠢货!”
赵金豹猛地一拍桌子,那双豹眼里,闪烁着贪婪与理智交织的复杂光芒,“杀了他?杀了他,谁给我们下金蛋?”
他站起身,在车厢里来回踱步。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来软的。
强龙难压,那就只能想办法,找到这条龙的“逆鳞”,或者,用足够的诚意,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这片池子里。
“去,”
赵金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把我们库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装上。那几根‘小黄鱼’,还有上次从南边搞来的那两瓶特供茅台都带上!”
“豹哥,您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会会他。”
赵金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他不喜欢被人跟着,那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敲他的门。”
“用足够的诚意,去探一探,他这条猛龙的巢穴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夜,更深了。
江振国将打磨好的小木马放在窗台上,准备明天刷上一层清漆。
他看了一眼里屋,苏玉梅已经带着盼盼睡下了,呼吸均匀。
他心中一片安宁。
然而,就在他准备熄灯休息的时候。
“咚、咚、咚。”
三声沉稳而又极具节奏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了起来。
江振国的瞳孔,瞬间一缩。
这个时间点,会是谁?
不是李顺德,他的敲门声更急促。
不是那两个逆子,他们没这个胆子。
他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只是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而又让他意外的、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
“江大哥,冒昧打扰。兄弟赵金豹,特来登门,为您送上第一批‘货款’。”
赵金豹!
他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江振国那双刚刚平静下来的眼睛里,再次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般的锐利光芒。
这头饿狼,终究是按捺不住,亲自来探他的龙潭虎穴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里屋的房门。
那里,睡着他这一世,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