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锦衣卫官署正堂前的空地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台。木台上盖着一方白麻布,血迹渗了出来,晕出点点猩红的花,四周浮动着难以言喻的腥臭味。

几个锦衣卫站在侧旁,看着仵作提着验尸箱走上前,将白麻布掀开一角。

下面是一具焦黑的尸体,手和脚都自腕部齐齐断开,露出森森白骨。

而随着白麻布的移动,那些焦黑的皮肤竟然直接脱落,浑浊的黑血与皮肉搅在一起,恶心难言。

“啊!”

饶是见过无数尸体,仵作还是惊叫出声。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了把汗,转身向为首的红衣少年赔罪道:“颜大人,我失态了。这尸首的模样实在是......”

“无妨,”颜笙回道,“这人死状诡异,我看到时也骇了一跳。只是,为何断手断脚后,他还能暴起伤人?”

锦衣卫指挥使颜笙当街射杀修罗恶鬼一事,早已由卖餐点的小贩口中传播开来,仵作自然也提前知道了这位新任指挥使的过人之处,早已在心中暗暗佩服。

如今他见颜笙神情淡然,其余几个锦衣卫也是面不改色,自知对方是在宽慰自己,心下感激又羞愧,赶紧收敛心神,手上加快动作。

不多时,仵作惊诧地“咦”了一声。

“这尸首皮肤上的,竟然是黑色的鳞片......好像有些眼熟......”他迟疑道,“莫非是这些黑鳞帮助他支撑住了肉身?可是......”

身旁微风拂过,泛着银光的绣春刀挑起其中一块黑鳞,发出“镪”的一声轻响。

颜笙凤眸微垂,望向刀尖:“这是何物?”

“老夫惭愧。”仵作道,“我从事仵作这么多年,断手断脚看似骇人,却并不是没见过,但却从未见过尸首皮肤变成这般模样......”他的唇角有些哆嗦,“这,这唯有天谴才能解释......”

听到仵作这样说,众人不觉诧异,甚至,还有锦衣卫在心中暗暗点头。

这重伤温驰的横死之人名叫张铮,是内阁首辅张阁老家的老来子,自小备受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张狂性格,不但成日流连烟花之地,传闻还养了好几个外室。去年,张铮阴沟翻船,被人拖进青楼暗巷里打断了双腿,就此在家养伤。

后来,据说找到神医相助,张铮的腿才慢慢好了起来,日常行事也收敛了许多。

此番张铮当街暴毙,还被路过的百姓撞见那骇人的模样,传成修罗恶鬼,张阁老一把年纪,在朝堂上涕泗横流,那副可怜模样无人不动容,因此圣上当场下令,要锦衣卫三日内查清此案真相。

看到这黑鳞,有个面容青涩的锦衣卫,名唤林芝的,大着胆子插嘴道:“这东西和黑鲛人的鳞片好像啊!”

听到此话,颜笙心中一动:“黑鲛人?”

林芝性子机灵,他立刻凑到近前,说道:“应天府最近来了个巡演的马戏班子,据说来自西洋罗刹国,有各种珍奇异兽,还有能通人性的黑鳞鲛人。那些鲛人上身是人,下身却是黝黑鳞片覆盖的鱼尾,虽不能人言,却能哼出小曲,很受欢迎呢。”

“是休沐日,好友非拉我去的。”

似乎觉得这样讲起来自己有些不务正业,林芝补充完才继续道,“我看这东西,与鲛人的鳞片形状很是相似,只不过颜色有些不同。”

颜笙打量了一瞬木台上惨不忍睹的尸首,又看着刀尖上的黑鳞。

黑鳞随着风微微鼓动,传来若有似无的腥气。

颜笙蹙眉思索,不防门外传来一阵争执喧闹之声。

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喧闹声已然止息,院内更是空无一人。

一个男子已缓步走入院子,站到木台旁查看尸体。

瞧清不速之客的模样,颜笙登时大怒,闪着凌冽寒光的绣春刀霎时出鞘,朝那人要害处捅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纯白衣袂与红色锦袍纠缠到一处,快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只听到刀剑锵锵作响之声。

而后一切瞬间止息。

白衣男子面上带着白银面具,看不到神色,只微微勾着唇角。

红衣少年则剧烈咳嗽起来。

“凌九策!”颜笙在咳嗽的间隙勉强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这么苦!”

凌九策笑道:“解药。”

颜笙愤怒道:“我什么时候中毒了?!真是无聊至极,可笑至极!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停止这种捉弄人把戏!”

不怪颜笙反应过度,实在是这凌九策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每两人单独呆在一起,凌九策总是要看他吃瘪才好。

说起来,凌九策此人也是个奇人,年纪不过而立,却已是两朝元老,朝中动荡更迭,他却能凭借观星占卜之术,稳坐钦天监监正的位置。

凌九策在外十分持重,但对颜笙却频频挑衅取乐,颜笙仔细分析过原因,认为是自己瞧不上凌九策的神棍做派,所以才招惹了对方的报复。

“啊......容我想想。”凌九策道,他走回到尸体旁边,伸出手,似乎是要拿起鳞片细看。

“别碰那个!”虽然很想凌九策当场暴毙,颜笙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声提醒。

“感谢提醒,我还以为颜指挥使很期待我早日归西呢。”凌九策笑着回道,手中动作却没有停止,直接拿起一片黑鳞,观察后收入怀中。

他转向颜笙:“真是让人感动啊。”

“我只是怕圣上追究,不想让钦天监的神棍死在锦衣卫官署罢了。”颜笙反唇相讥,“另外我要提醒你,你私自拿走证物,已是触犯大明律法,论罪该挨五十大板。”

凌九策却道:“我有圣上口谕。”

颜笙一怔。

“这半日京城已然传遍,应天府官道有恶鬼出没,虽被你当街射杀,可恶鬼修罗历来昭示天罚,坊间流言已然压制不住,圣上很是忧心,因此命我秘密协助锦衣卫办案。为平众口,此案必要水落石出。”

“又要合作了。”凌九策微微一笑,“阿笙。”

听到这个称呼,再想起之前那些“合作”——准确地说,是被凌九策坑害的经历,颜笙脸一黑。

但他知道凌九策虽然为人轻佻,却不敢假传圣旨,只好轻哼一句“阴魂不散”后,吹了声口哨。

钦天监和锦衣卫向来不对头,但在办案时又少不了互相麻烦,因此处于一种既互相看不上又分不开的微妙关系。

之前是两家顶头上司谈判,众人不敢有所动作,此刻听到上司召唤,立即鱼贯而入,分列两侧,彼此不服气地对视。

待到宣布完合作事宜,打发下属们收好尸体,出去查找线索,颜笙对凌九策道:“没事的话你也可以走了,等有了线索我再叫人找你。”

凌九策却道:“陪我去个地方。”

颜笙警惕地看他:“什么地方?”

“洱花楼今日有西洋好戏登场。”凌九策道,“一起去看看热闹?”

自郑公开辟航路后,西洋诸国的商贾频频来应天府拜会游玩,因此,各个游宴场所都有新鲜戏码上演,人人趋之若鹜。

只不过,除宫宴外,颜笙向来不参加任何宴会,因此只大概知道洱花楼是著名的宴请场所之一。

“要去你自己去,”颜笙心下略过一丝不快,“我从不去那种场所。”

“颜指挥使想到哪里去了?凌某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惯了,况且洱花楼是清雅之地,只谈技艺,无关风月。”

凌九策勾唇,拿出那片黑鳞:“这尸首的秘密就藏在黑鳞中。”

仿佛是给颜笙留出一些思考时间,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洱花楼今夜有罗刹鲛人的表演——刚才,你那个小下属不是说,这鳞片与罗刹鲛人的鲛鳞有相似之处么?”

颜笙瞬间明白了凌九策的意思,他看了看时辰,此时天色已晚,仆从们纷纷点起华灯。

“事不宜迟,咱们马上过去。”

“好。”凌九策答应道,“但洱花楼有个麻烦的规矩。”

颜笙疑问:“什么?”

“为着少些事端,她们只接待成双成对的男女宾客。”

颜笙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