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三岁那年,双水村的砖窑装上了智能控制系统。李少安站在监控大屏前,看着上面跳动的窑温、风压、燃料消耗数据,手指在触摸屏上划了划,屏幕上的砖窑内部画面跟着转动,连砖坯的颜色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玩意儿真神,”二柱子凑过来看,烟卷夹在耳朵上,“以前烧砖全凭经验,现在数据说了算,想烧差都难。”
少安笑了笑,眼里的皱纹挤成了团。他想起刘师傅当年教他看火色,说“砖坯发红像关公脸,就该停火了”,如今这些老经验被编成了程序,变成了屏幕上的数字,却让他觉得格外踏实——老祖宗的智慧没丢,只是换了种更准的法子传了下来。
智能控制系统是向阳和林溪牵头搞的。他们从城里请了技术团队,花了三个月时间,把砖窑的每个环节都数字化、可视化。“现在在县城就能看窑况,手机上点两下就能调参数,”向阳给少安演示,“爸,您以后不用天天守在窑上了,在家带根生就行。”
少安摆摆手:“我还是得来转转,闻闻这窑烟味,心里才踏实。”他知道,这些数据再准,也代替不了脚踩黄土的实在,代替不了手摸砖坯的温度。
巧莲的果园这两年又添了新花样。她引进了矮化密植技术,果树长得不高,结果却多,还方便采摘。又建了个玻璃温室,冬天也能种草莓、圣女果,让游客一年四季都有得玩。
“这叫‘四季采摘’,”巧莲抱着根生,在温室里给草莓疏花,“你看这草莓,红得像宝石,城里游客就爱拍照发朋友圈,比咱自己打广告管用。”
根生在旁边的小推车里,手里抓着个没成熟的青草莓,咯咯地笑。少安看着祖孙俩,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们身上,暖得像幅画。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种的那几亩坡地,连浇水都得靠天,如今这果园成了“科技示范园”,连省里的专家都来取经。
这年春天,果园遭遇了罕见的蚜虫灾。叶子被啃得斑斑点点,眼看就要影响坐果。村里的老果农说要用农药,巧莲却坚持不用——她的果园早就申请了绿色认证,打农药就前功尽弃了。
“我请了生物防治专家,”巧莲顶着压力说,“他们说可以用瓢虫治蚜虫,环保还安全。”
瓢虫运来时,装在一个个小网袋里,挂在树枝上像串小灯笼。刚开始效果不明显,村里有人嘀咕“瞎折腾”,巧莲却每天蹲在果园里观察,记录瓢虫的数量和蚜虫的变化,连饭都顾不上吃。
少安看着她熬红的眼睛,心疼得不行,却没劝她放弃。他知道巧莲的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这股韧劲,跟他年轻时非要重开砖窑一模一样。
半个月后,蚜虫果然少了,叶片慢慢舒展,冒出了新绿。瓢虫在枝叶间爬来爬去,成了果园的“守护神”。“你看,”巧莲指着一片干净的叶子,眼里闪着光,“老法子有老法子的好,新法子有新法子的妙,关键是得找对路。”
少安给她递过水壶:“歇会儿吧,看你累的。”他觉得巧莲就像这果园里的树,扎根深,长得稳,再大的风雨都能扛住,还总能结出甜果子。
砖窑的智能控制系统运行半年后,少平带着团队搞了个“数字孪生”模型。简单说,就是在电脑里建了个和真砖窑一模一样的虚拟窑,能模拟不同原料、不同天气下的烧制效果,提前找出最优方案,比试烧省了一半的料。
“这叫‘虚拟试烧’,”少平给少安解释,屏幕上的虚拟窑正在“点火”,火光和真的一样跳动,“以后开发新产品,不用真烧就能知道成不成,又省又快。”
少安看着虚拟窑里的“砖坯”慢慢变红,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烧砖,一窑废了大半,蹲在窑门口哭了半宿。如今的年轻人,连试错都有了更聪明的法子,却让他觉得格外欣慰——不是他们怕吃苦,而是懂得用脑子省力气,这才是真进步。
夏天麦收时,双水村的“智慧农业平台”上线了。村民们用手机扫码,就能知道自家地里的墒情、肥力,平台还会推荐施肥、浇水方案,连收割机的调度都能在线预约。
“以前种地靠经验,现在靠数据,”田福堂的儿子(现任村主任)在培训会上说,“这平台是少平团队开发的,免费给咱用,就是想让咱双水村的地,长出更多金疙瘩。”
少安看着台下的村民,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拿着手机学得认真。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记工分,用的是纸和笔,如今这些都变成了电子表格,却让他觉得这土地更亲了——不管用啥法子,把地种好、把日子过好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根生上幼儿园那天,巧莲在果园的农家乐里摆了几桌。根生穿着小西装,背着小书包,跟在向阳身后,像只小尾巴。席间,有人问少安:“你这砖窑、果园都这么火,打算传给根生吗?”
少安看了眼正在追蝴蝶的根生,笑了:“传不传得看他愿不愿意。他要是喜欢,就把这黄土的根给他;要是想出去闯,咱也支持。双水村的门,永远为娃开着。”
巧莲给少安夹了块红烧肉:“不管根生将来干啥,咱这地得种好,窑得烧好,给他留个踏实的家。”
秋天,砖窑接到了个大订单——给省里的乡村振兴展览馆供砖,要做一面“乡村变迁墙”,用不同年代的砖拼成双水村的地图。向阳和林溪特意找出了三十年前的老砖、十年前的过渡砖、现在的环保砖,摆在一起像本翻开的历史书。
“这墙一立,咱双水村的故事就成了标本,”少平笑着说,“哥,你看,咱这砖不光能盖房,还能讲故事。”
少安摸着那些不同年代的砖,老砖粗糙带棱,新砖光滑平整,却都带着黄土的底色。他知道,这面墙拼的不只是砖,是双水村的日子,是像他一样的普通人,在时代里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脚印。
展览馆开馆那天,少安全家都去了。根生指着墙上的双水村地图,奶声奶气地说:“这是爷爷烧的砖,这是爸爸设计的,这是妈妈种的苹果!”
周围的人都笑了,少安的眼眶却有点热。他看着墙上的砖,看着身边的家人,突然觉得这平凡的人生,就像这墙里的砖,一块挨着一块,朴实无华,却垒起了最踏实的家,最红火的日子。
冬天来临前,少平的团队又有了新动作。他们把砖窑的废料和果园的枝条,做成了生物质燃料,既能烧窑,又能供暖,真正实现了“变废为宝”。“这叫‘循环经济闭环’,”少平给少安看报告,“从土地来,回土地去,一点不浪费。”
少安看着那些压缩成块的生物质燃料,黑乎乎的,却带着股草木的清香。他想起小时候在塬上拾柴,说“草木烧了能肥田”,如今这话变成了现实,让他觉得这黄土的循环,真是个讲不完的理。
年底,双水村的集体收入突破了千万,成了名副其实的“亿元村”。村里盖了新的养老院、幼儿园,修了标准化卫生室,村民们看病、养老、孩子上学都不用愁。
“这钱得花在明处,花在乡亲们身上,”少安在村民代表大会上说,“咱双水村富了,不能忘了那些日子过得难的,得让大家都暖烘烘的,才叫真富。”
他的话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二柱子站起来说:“少安哥说的是!我提议,给村里的老人每月发养老金,钱从集体收入里出!”
这个提议全票通过。当第一个月的养老金发到老人手里时,田福堂颤巍巍地拿着钱,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活了一辈子,没想过老了还能领工资,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双水村亲啊!”
开春后,砖窑旁边的“砖文化博物馆”开馆了。馆里陈列着从清代到现在的砖模、瓦刀、窑具,还有双水村砖窑的发展史,从土窑到智能窑,从人工制坯到机械生产,看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开馆那天,刘师傅的孙子(现在是砖窑的技术骨干)给参观者讲解,指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砖模说:“这是我爷爷年轻时用的,他说烧砖就像做人,得实打实,半点虚的都来不得。”
少安站在一旁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知道,刘师傅的话,已经变成了双水村的魂,刻在了砖里,种在了土里,传在了人里。
巧莲的果园被评为“国家农业产业强镇示范园”,她作为带头人去北京领奖。回来那天,少安带着根生去村口接她,根生举着朵刚摘的小黄花,奶声奶气地喊“奶奶”。
巧莲抱着根生,手里的奖状被风吹得哗啦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奖,”她对围上来的乡亲说,“是咱双水村的地好,水好,人好,才长出了这金果果。”
夏天暴雨过后,少安在砖窑的沉淀池旁,发现了几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玉米苗。雨水把玉米粒冲到了这里,没人管,却长得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
他蹲下来看了半天,没舍得拔。这些玉米苗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双水村的日子,不管遇到啥坎儿,只要根扎得深,总能冒出绿芽,总能长出希望。
向阳和林溪的设计公司越做越大,除了双水村,还帮周边十几个村子做了品牌规划。有人劝他们把公司搬到省城,向阳却摇摇头:“咱的根在双水村,离了这片土,设计就没了魂。”
少平的“智慧农业平台”推广到了全县,成了乡村振兴的样板。他说要把平台做得更智能,让机器能听懂庄稼的“话”,知道它们啥时渴了、啥时饿了。
少安看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腰弯了,腿沉了,连烟都抽不动了,但他心里亮堂得很——双水村的根扎得深,叶长得茂,就算他不在了,这树也能长得更高,遮更多的荫。
根生上小学那天,少安送他去学校。路上经过老槐树,根生指着石碑上的“双水村精神”问:“爷爷,‘踏实肯干’是啥意思?”
少安蹲下来,指着脚下的黄土:“就是脚踩实了,别飘;手抓紧了,别松。像这树,根扎得深,才能长这么高。”
根生似懂非懂,点点头,牵着少安的手,一步一步往学校走。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金豆豆。
少安看着孙子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黄土高原的风,吹的都是好日子的味道。砖窑的烟还在冒,果园的果还在长,孩子们的路还在伸,双水村的故事,还在继续。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没干过啥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烧好了每一块砖,种好了每一棵树,守好了每一个家。这些平凡的事凑在一起,却让他觉得比任何辉煌都值——因为他看着这片土,从贫瘠到肥沃;看着这些人,从苦日子里,活出了甜滋味。
夕阳西下,少安往家走。砖窑的烟囱里升起的白烟,和果园飘来的果香,在暮色里缠在一起,像条温柔的带子,把双水村裹得暖暖的。他的脚步不快,却很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种过的地、烧过的砖上,踩在自己活了一辈子的、平凡又珍贵的日子里。
这黄土里的根,扎得深,长得壮,叶茂枝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