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都没亮透,学校那破喇叭跟催命似的嚎早操号子。我摸黑把那最后两箱印着“SUDU”烫金标的卫衣,死命往床底下塞。上铺那哥们一翻身,铁架子床嘎吱嘎吱响,听着比我那辆破三轮车动静还大。打从保田带着红梅奔了广州十三行,我这大学日子就跟卖衣服绑死了。白天在水利水电学校的教室里画工程图,晚上蹬着车奔庆春路夜市支摊,活得黑白颠倒。你说这大学读的,水利没学到家,倒先学会了怎么在水货里扑腾。

昨天夜里又跟货运公司干架干到后半夜。这帮孙子!又他妈的把我新设计的“青城剑法”印花T恤的标牌发错批次了!四季青淘来的尾货堆了小半间出租屋,保田撤了杭州,他那四季青旁边的小仓库也没了,没办法,我只好在定海新村租了个房间当仓库。一下课就扎过去,折腾我设计的那些衣服。楼底下吵得要命,小贩叫卖、小孩哭闹、还有车喇叭乱响,搅合着热转印机嗡嗡的叫唤。窗台上搭着的校服袖子,早被那塑料烧焦的气息腌入味了。现在想想,这不就是最早的“品牌意识”启蒙么?管它洋不洋气,先给自己贴个牌儿!就跟小孩儿撒泡尿圈地盘一个理儿。

手机在搪瓷缸子上震得打转,瑶瑶姐的电话来了。“小汪啊!”她那边机器声音轰隆隆的,得扯着嗓子喊,“你画的那批新稿,‘峨眉刺’卫衣的印花,广州厂子说布料染整慢点,得多等三天!” 我抬头瞅了眼墙上贴的课表,今早八点工程力学,红笔划了三条杠。墙角那卷夜市灯箱布缩成一团,还渗着昨天傍晚的雨水。1688的旺旺“叮咚叮咚”响个没完,听着跟索命小鬼敲门没两样。这感觉,就像你蹲厕所正舒坦呢,外面人咣咣砸门催缴费!课业和生意两头烧,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

扛起二百来斤刚到的新货,肩膀猛地一沉,差点起不来。突然想起红梅上次从广州发的传真,上面用红笔画了三个老大的感叹号,提醒我小心货运公司玩秤!真是怕啥来啥!三轮车链子“咔吧”一下,卡得死死的!没辙儿,只能把三轮扔路边,拖着货就往公交车上挤。那司机叼着烟卷,斜眼瞅我,一脸嫌弃:“小子!你这堆破烂儿占仨人位子,加钱!”我赶紧把学生证掏出来在他眼前一晃。他瞅见“水利水电”四个字,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喷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子“白瞎了”的味儿。你看,社会跟学校真是两套逻辑。学校看你学生证,觉得你是国家栋梁;社会看你拖一堆货,心想这傻小子能行吗?

庆春路的霓虹灯“唰”地亮起来,花花绿绿的光晃得人眼晕。我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把晚上收来的一堆零钱纸币一张张捋开数。“SUDU”那个烫金标在夜市节能灯惨白的光下泛着贼廉价的金光。

碟片哥捅捅我,塞过来半根烤玉米,压低声音:“快溜!工商的车奔这边来了!”

我抓起灯箱布卷起来就跑,动作快是快,就是别在后腰的《水力学》教材“吧唧”一下掉臭水沟里了。书页里夹着的发货单、还有刚画的几张新T恤草图,墨迹糊得跟鬼画符似的。生活就是这样,光鲜的霓虹灯照着你手上一把零钱,前头还随时有“制服大队”撵着你跑。啥狗屁理想抱负,得先躲了这阵风头再说。

货运公司那小胡子经理第三次扣我货的时候,我啥也没说,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保田临走硬塞给我的红双喜,盒盖上还印着他四季青老档口的电话。“大哥,这箱卫衣,就当给小弟交个学费。”我把烟推到他油腻腻的办公桌上。他指甲缝里全是黑黄的污垢,蹭在烟盒上,拉出一条黏糊糊的道子。心里头憋屈,但也认了。这不跟河道治理一个道理?石头太硬,你不绕行就只能撞个头破血流。总得有点“润滑剂”,别管它多腻歪人。

嘿,邪门了!就扣下那批货,后来在我淘宝店爆单了!看着电脑屏幕上阿里旺旺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我看着看着,突然就想起保田他爹喝酒时说的那句话:“做生意,别梗着脖子死顶,该弯腰时就弯腰,腰杆子才挺得长远。” 有点明白了。这道理吧,没人教你,你得自个儿在坑里摔一回才懂。有时候看起来的亏,转个头,它成了启动资金了。

回到寝室泡了碗老坛酸菜面。手机屏幕一亮,保田从十三行发了条彩信。图片里红梅站在一堆刚打好的大包前面,笑嘻嘻地比了个剪刀手,身后档口的招牌“杭广青年”几个大字亮得晃眼。我呼噜呼噜灌完最后一口面汤,抹抹嘴,继续埋头给刚到的“七伤拳”印花T恤钉标牌。

床板底下的货堆得快把垫床脚的《水工建筑物》课本顶出来了,那透明的水洗标在从窗户缝漏进来的光里,幽幽地泛着点蓝光。这画面,总让我觉得“SUDU”这几个字母,像是从书本缝里硬挤出来的一个小芽。保田红梅他们在十三行算是扎下了,我这小作坊还在和纸箱子较劲。

庆春路的霓虹又开始闪了,我蹲在马路上,给最后两双打上SUDU Logo的板鞋烫标。烫印机的插头扯得老长,接在隔壁报刊亭老王偷接出来的电线上。碟片哥摊上的喇叭在放陈慧琳的《记事本》,歌声混着烤红薯那甜滋滋的焦香直往鼻子里钻。这烟火气里的人情冷暖,比课堂上那些死公式活泛多了。老王偷电给我们这些小摊贩用,碟片哥帮我躲过好几波检查,有时候一条街就是个小生态,自生自长,又互相帮衬,规矩都在不言中。

林夕和南希那晚全放我鸽子。短信铃声前后脚响,一个说男朋友生日必须陪,一个说学生会排练脱不开身。刚拉来的五百件自己设计的“神行百变”连帽卫衣,小山似的堆在出租屋中间,我费了牛劲才弄上来。

电脑上旺旺“叮咚叮咚”响得我心烦,一边应付客户,一边还得担心楼下的货。突然,消息框里蹦出一条十三行那边的留言——红梅问我要不要试试广州厂新出的那种高克重纯棉布,说保田在沙河那边谈了个特实惠的料子钱。这提醒就像一闷棍,我那会儿还在倒腾换标的意法货,人家保田已经在源头抠成本,琢磨真东西了。关系再好,路是自己选的,别人在前头跑,你在后头倒腾炒货,那差距不是手机里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碟片哥开着五菱面包“哐当哐当”冲过来的时候,我正和货运公司那油头小胡子经理在路边吵得脸红脖子粗,就为了一批刚到的货被他找茬扣着。碟片哥摇下车窗,二话不说甩出一张皱巴巴的《古惑仔》碟,“啪”一下拍在小胡子胸口,咧嘴一笑:“兄弟,送你了!给小弟们看看,正宗港片儿,提提气!”

小胡子低头瞥了眼封面上陈浩南光着的肌肉膀子,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珠子转了转,终于不耐烦地挥挥手。碟片哥油门一轰:“上车!顺道捎你货去夜市!” 对付这种场面,光讲理没用。碟片哥懂,他砸过去的不是碟片,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江湖面子。有时候一张碟片的威力,顶得上一本学生证和一肚子理论。

南希后来是真撂挑子了,她新做的水晶甲在手机光下反着妖娆的光:“那谁(她男朋友)说,摆摊太掉价了,没意思……” 那天我在出租屋愣了半天,胸口堵得慌。点开电脑QQ,林夕的头像也灰着。自打跟了校队打篮球那体育生,她连每周二雷打不动的盘货日子都忘到姥姥家去了。合伙做事,开头可以靠热情靠关系,但路要长走,靠的还得是利益一致,价值观不拧巴。南希觉得地摊掉价,林夕找了新圈子,这都没错,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就像开闸放水,水往哪儿流,不是岸说了算,是地势高低自己定的。强留不住,散了也就散了。

出租屋的存货眼瞅着堆得快顶着天花板。保田从广州寄过来的高克重棉样布,还裹着当天的《南方都市报》,头版头条印着大字:“广交会外商激增三成”,这才是我要看的“大趋势”。

我蹬着三轮碾过联华超市后面那积满黑泥汤的水坑。车斗里那箱刚从广州倒腾来的、用了保田介绍那批好棉布做的“踏雪无痕”卫衣,裹着红梅手写的货运单——她用红笔在“加急”俩字上狠狠圈了个圈。保田在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招财猫,猫胡子都画歪了。踩着这些更实在的料子,感觉腰杆子都硬气了点。人情不能当饭吃,但好的人情,能给你指条更硬实的道儿。保田这歪猫,看着可笑,分量其实在那布上压着呢。

工商整治最凶那阵儿,我跟碟片哥真像打游击。蓝制服人影儿在巷口一晃,碟片哥那儿满地的碟片“唰啦”一下就全进了旁边的大纸壳箱子。我的SUDU发光灯箱“啪”一下灭灯,“哧溜”扯下来往地上一铺,变成一块防潮垫。

老王头又在跟一学生妹扯着嗓子吵:“二十五!少一分你不如去抢!”他老婆的破锣嗓子隔着摊就砸过来,混着糖炒栗子的香、烤鱿鱼的腥,整条街像个发酵过劲儿的酱菜缸。我蹲着,摸出烫印机给新到的几件卫衣加固胶标,“滋——”一股塑料焦糊味窜出来,刚想上来问价的几个小年轻皱皱眉,扭头就走。做点小买卖,嗅觉要灵,手脚要快,皮要够厚。就像盖堤坝,水流急了,你得会找缝儿钻,知道啥时候得缩起来避风头。街面的生态位,是生生挤出来、熬出来的。

那个穿校服、戴着无框眼镜的高中生就是这时候钻过来的。他校服袖子口都磨得油亮发光,可眼神直勾勾盯着摊上的衣服图案。“学长,”他凑近了点,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你家这个SUDU的设计…有点东西啊。那个…我们在1688上扒到你的店了,我们宿舍几个兄弟,想问问能不能搞个代理,在学校里卖?”

我把名片递过去,那手指头抖得都不像自己的了。一下子想起当年红梅在四季青给人递发货单时候的样子,那叫一个利索。这小子眼神发亮,他看上的不是我这躲工商的狼狈样,是衣服上的图!就这一下,我感觉好像有点根了。小代理也是代理啊,SUDU不是地摊标签了,开始有人认它。这感觉,比夜市卖出去十件都提气!有时候一个小火星,就能点着你心里那点要“正名”的念头。

那月第一场雨,下得又急又凶,跟泼洗脚水似的。夜市地上的水坑瞬间涨成小水塘。我和碟片哥把三轮蹬得飞起,想赶紧冲回定海新村的出租屋。车斗里刚到的印着泼墨“凌波微步”效果的新款卫衣,严严实实盖着防水布。远处工商的车灯跟探照灯似的刺破雨帘扫过来。眼看要照到,碟片哥这机灵鬼,猛地从他那个百宝箱似的碟片包里抽出一张《无间道》蓝光,直接跑向执法车的车头方向,扯着嗓子喊:“阿Sir!刚到的行货!支持正版!”雨太大了,副驾驶那年轻小伙估计被梁朝伟忧郁的封面吸引了一下,隔着淌水的玻璃,动作顿了一秒。就这一秒,我手疾眼快,直接溜进了旁边的巷子。

有一回蹲在派出所做笔录,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民警,看看墙角没收的热转印机,又看看我,叹口气直摇头:“大学生啊,有这股劲头儿,回去多背两道高等数学公式不香吗?”

我咧嘴笑,没敢吭声。心里头却憋着劲儿:背公式为了考试,我干这个,是在给我的SUDU挣一条活路啊!这劲头儿跟背公式,它不是一个路子!这老民警眼里的世界是稳定清晰的公式构成的,而我挣扎的这片泥潭,需要的是一套不同的算法。

瑶瑶姐那辆扎眼的红色MINI Cooper“嘎吱”一声停在工厂区门口,我都闻见里头飘出来的那股子新布料和染剂的混合味儿了,有点刺鼻但又莫名让人觉得“有货”。

“下车!”瑶瑶姐自己先推开门,咔哒一声锁了车,“今儿带你去看看,你那些武侠点子是怎么变成你身上穿的衣服的!” 这架势,不像参观,倒像要砸开我脑壳给我换点硬货进去。

一进车间大门,耳朵里瞬间就被机器的轰鸣塞满了,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皮肚子。巨大的排风扇在天花板上呜呜转着,空气里浮着细细的绒毛。这地方跟夜市、跟出租屋完全是两个世界。我那些个“剑气纵横”“内力激荡”的想法,得先穿过这片钢铁丛林才能活过来。

“瞅见那边没?”瑶瑶姐指着左边一台巨大无比的机器,那玩意儿活像台钢铁屏风,轰轰的响,震得脚底板都发麻,“这是滚筒印花机!你把你的‘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那些水墨稿子交给师傅,他们给你做成网板套上去,机器一滚,‘刷’一下,墨就印到布上,一幅就是一匹!”

我看着那巨大的滚筒缓缓转动,白布“吃”进去,再“吐”出来的时候,上面就带着大块大块还没干透的水墨效果印花,心里第一次有种“自己的设计活过来了”的感觉。图纸变布料,这就跟我学的水利工程图变成大坝一个样!都是把虚的,往实里落。只不过这里轰鸣的是机器不是河流。

旁边,几个穿着工服、戴着袖套的女工手脚麻利地把刚印好的整匹布抬下来,摊开在长条台面上检查。头顶上是大瓦数白炽灯,照得人眼晕。她们低着头,手指在布面上快速地滑过,眼睛毒得很,嘴里飞快地交流着。“这里飞墨了!”“颜色套歪了一毫!”“色差!”我凑近了点,其中一个女工拿起一根挑针,小心翼翼地从大片的“墨色竹子”图案里勾出几根糊在一起的杂线头,那动作又轻又快。看着那根细细的针,我才明白,之前红梅为啥总在电话里吼我图稿的线条不能太“随心所欲”。细节!每个针眼,每一道微小的色差,都在消耗我的“品牌”信誉。

“这就是精检台!”瑶瑶姐凑近我耳朵吼,声音压过机器响,“你这批‘侠客行’走的就是这批布!一点小毛病都不能留,不然回头贴上SUDU的标,砸的是你自己的招牌!”我以前总觉得贴个SUDU标是为了卖钱,现在才知道,那标是块责任牌!贴上去,就得扛得住这流水线上无数次严苛的眼光。

再往里走,是裁剪区。上百层布料整整齐齐堆得像座小山,印着我设计的“青城剑法”几何线条。“这叫铺料,”瑶瑶姐比划着,“跟铺千层饼差不多!”巨大的电裁刀顺着悬在布料上方的架子轨道“滋啦”一下划过去,锋利得要命,切开的边口又直又光溜,看着挺爽的。

“机器裁比手工快多了,尺寸也准!”瑶瑶姐拍了下旁边一个操作工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憨厚地笑笑。我看那切好的布料片边缘的几何线条,确实规整。规模化生产,讲究的就是一个“规矩”。我那“剑法”的线条再飘逸,最终也得规规矩矩进版型尺码。商业化的江湖,招式再花哨也得有章法。

缝制车间的缝纫机声响成一片,“哒哒哒哒”响得跟打仗似的。几十个缝纫工埋着头,手里的布片翻飞。“那个,”瑶瑶姐指着一个大姐熟练地把衣袖接上卫衣身子,“这步骤叫合片!肩膀这条缝最重要,你设计的那个‘气运周天’的印花刚好卡在肩线上,缝歪一点,那图就跟着歪,穿出去效果掉地下!”那大姐的手法流畅得像开了挂,一点停顿都没有。我设计的“气贯长虹”图案被精准地熨烫在手臂侧下方。整件卫衣在她手上翻来覆去,一会儿就有了衣服样。以前觉得一件衣服不就缝几针?现在懂了,手艺才是真功夫!设计画得再帅,没大姐那点金手的精准度,落地就成了笑话。

最后是烫整台。整烫好的衣服挂到移动衣架上,挂着热腾腾的蒸汽。我走过去顺手拿起一件刚做好的“七伤拳”印花T恤,料子摸着挺扎实,印花也清晰饱满。瑶瑶姐突然指了指衣服领口:“看看水洗标。”我翻过来一看,上面印着的“Made in China”下面,还有个小小的产地编码。“这才是实打实的‘出身’!”瑶瑶姐说,“跟以前改标那些贴牌货可两码事!” 水洗标!这个最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才是衣服真正的“身份证”。以前我给意法货烫标变成了SUDU品牌,那是炒货;现在这水洗标,是我“SUDU”的根儿,终于埋进土里了。这一行绕了一大圈,才算回到正道上。牌子想立住,光有标不行,得有“来处”,更得有“质量”这个脊梁骨。

在仓库区后面,堆着小山一样的次品。瑶瑶姐带我绕过去,指着角落里几个工人。“这批‘凌波微步’卫衣的印花有轻微错位,虽然不明显,也不能按正品出。”工人们拿着剪刀和镊子,小心地把刚烫上去还带着塑料味的SUDU热转印标一点点加热、剥离、拆线。动作很仔细,怕弄坏了还能用的衣服。

“拆干净标,”瑶瑶姐低声说,“回头当无标的素色卫衣处理,亏是亏点,总比砸牌子强。”我看着那些带着轻微瑕疵的印花,觉得有点可惜,但也没办法。瑶瑶姐说得对,这叫“止损”。看着好好的衣服变成次品堆的一部分,跟看着自己孩子折了腿似的。但也只有这份狠心,牌子才硬得起来。小公司起步,最怕的不是赚钱慢,是牌子倒了。舍得砍掉次品,才能护住底下还没扎深的根。

回到她的红色小MINI里,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混着布料味儿。瑶瑶姐打着火:“看完啥感觉?”

我看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厂房,机器声隔着车窗还能听见点闷响。“挺复杂的,”我实话实说,“我以前就觉着印个图,缝巴缝巴就成了……”

“那可不!”瑶瑶姐笑了,打方向盘拐出厂门,“你以为咱这SUDU是贴牌的擦边球呢?每一针每一线,尤其你那带设计感的图案,都是实打实从图纸变成成衣的!你设计得痛快,后面的人就得替你把这个关把死!”

她顿了顿,车子汇入主干道,“现在你知道为啥出货有时候会慢了吧?你的‘飞檐走壁’印花颜色层次多,厂里调色得反复试,印坏了布就废了!做好的东西出来次品了还得返工!” 她语气带着点严肃,但我听着心里反而踏实了点,知道自己那些设计不是在瞎折腾。终于明白,我以前抱怨出货慢、返工多,是只看见了冰山一角。真正的功夫都在图纸背后这一条复杂的流水线里。商业这玩意儿,设计是种子,质量是土壤,渠道是水。光有种子,啥也长不出来。这厂子里轰隆隆的动静,是在给我上课。学费就是那些次品布,还有一次次改图的返工单。这钱,得认掏。

回到出租屋,打开电脑处理淘宝后台的新订单。手机突然“嗡——嗡——”地在桌上狂震,屏幕上是林夕的名字。隔了快俩月没动静的名字,这大晚上的,啥事?

我下楼开门。门口的林夕,一张脸简直没法看。眼妆彻底花了,黑乎乎的晕开两大片,眼泡肿得跟核桃似的,显然哭了老长时间。怀里死死抱着个破纸箱,里面装着十来件没卖出去的SUDU纯黑基础款卫衣。“那个混蛋……”她带着浓重的哭腔骂了一句,“他跟别的女的撩骚、去开房那些破聊天记录……居然……还他妈备份在我电脑里!被我翻电脑翻出来了!” 她把箱子往地上重重一墩,人靠着墙就往下溜。得,这姑娘不仅情场失意,自己那点小生意也搞不下去了,现在想起我来了。

我赶紧把她扶进屋,在墙角翻出半包纸巾递过去。那纸巾还挺不搭调地印着四季青某个档口的清仓广告。林夕抓过去胡乱在脸上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目光扫到我贴在墙上的课表。

“喂……”她声音哑得厉害,没头没脑地问,“你结构力学……那次补考……最后过了没?” 问完这句,她像是被点了什么笑穴,猛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鼻涕又一起涌出来,肩膀一抽一抽的。人呐,在最狼狈的时候,反而容易想起最普通的关心。我这狗啃似的课业,居然成了她此刻的笑点。想想也挺黑色幽默的,她在感情上摔得稀里哗啦,我这个在学业和生意间反复横跳的渣渣,反倒成了一道安慰剂。

我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心里像被泡在隔夜的酸汤子里,又涩又涨。这哪是我认识的那个风风火火、怼天怼地的林夕?她把纸巾揉成一团,用力擤了把鼻涕,那声响在安静的小出租屋里格外突兀,反而冲淡了刚才那点诡异的悲喜交加。

“过了,”我尽量让声音平稳点,指了指墙课表旁边唯一还算干净的一块地方——用透明胶带粘着的,一张皱巴巴但红章清晰的补考及格证明,“补考费花了我小半单的利润。”

她又笑了一下,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挺好……你比我强,我这心血……全喂了狗。”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她细微的抽气声和老旧空调外机沉闷的轰鸣。窗外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出租屋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我瞥了眼冰箱,角落里还躺着上次朋友聚会剩下的半瓶便宜杨梅酒。

“饿不饿?”我清清嗓子,“没吃的了,就……还有点甜的,喝不喝?暖暖身子?”我起身去拿,没等她回答。这种时候,问就是多余,行动比语言更有力量。

冰箱门一开,冷气混着速冻水饺的味扑面而来。我捞出那瓶沉甸甸的紫红色液体,瓶壁上凝着冰凉的水珠。又翻箱倒柜找杯子,只摸出两个一次性塑料杯,上面印着某个倒闭小饭馆的广告。

“别嫌寒碜,”我把杯子“咚”一声撂在电脑桌兼饭桌的小茶几上,拧开瓶盖。一股浓烈廉价的甜香酒气瞬间窜了出来,直冲鼻腔。瓶盖金属螺纹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粗粝。

林夕没接话,只是默默地从墙角蹭过来,蜷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空荡荡的纸巾盒子,像抱着最后的浮木。灯光下,她花掉的睫毛膏像几条绝望的黑色泪痕凝固在肿胀的眼皮上。

我倒酒。紫红色的液体在杯壁挂了一下,才倾泻而出,满满当当的两杯,那廉价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盖过了房间里泡面和老家具的味道。

“给。”我把杯子推过去。

她没看杯,也没看我,伸手直接抓过杯子,冰凉的塑料杯壁让她手指瑟缩了一下,但她没停顿,仰头就灌下去一大口。动作快得像是在抵御什么寒冷。酒精顺着喉咙滑下去,她皱着眉,发出一声被呛到又极力忍耐的闷哼,脸颊因为剧烈的吞咽和酒精迅速浮上一抹异样的潮红。

“慢点!”我下意识想去拦,手伸到一半又顿住。

林夕摆摆手,放下杯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口酒下去,她的眼睛似乎瞬间被酒精洗过,变得更亮,也更空洞。脸颊上的泪痕在混着灰尘的残妆下,像某种被雨水冲刷过的废弃壁画。

“没事……甜的,不辣。”她哑着嗓子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目光再次落在茶几腿边那箱刺眼的卫衣上。这次,那眼神里不只是痛,多了些狠戾的火星。“SUDU……”她念着这个曾经承载她全部创业热情的名字,“设计、打版、压货……以后我跟定你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哭腔和恨意:“那些聊天记录!备份的!就在我放设计稿的文件夹里!他妈的,他是故意让我看见的吧?!这王八蛋!”她猛地抬手,又要去够杯子。

我本能地按住她的手:“林夕!够了!别这么喝!为了个混账东西,把自己灌死值当吗?”

我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和滚烫的触感同时传来——她的手冰冷,而我因为情绪起伏掌心灼热。

她挣扎了一下,想抽回手,力道不大,但充满一种濒临崩溃的固执。我反而握得更紧了些,不是为了阻止她喝酒,是一种试图将她从那狂暴情绪漩涡边缘拉回来的本能。

“值当?!”她突然抬头看我,眼泪唰地又下来了,不是刚才那种崩溃的嚎啕,是无声的、大颗大颗往下砸,“不值当!可我能怎么办?洪东山这个骗子!全他妈完了!我卡里就剩三百块了!那混蛋拍拍屁股换了新女人快活去了!我算什么啊?”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身体也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和酒精的侵袭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把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你算什么?”我看着她红肿得像核桃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算林夕!那个能把结构力学卷子塞进我怀里帮我作弊的林夕!那个敢一个人跑义乌挤档口谈价谈一嘴泡的林夕!生意黄了再起一个!天塌了当被子盖!你比他强一万倍!”

我这番话说得并不慷慨激昂,甚至有些粗糙生硬,但每一个字都砸在实处。林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我。眼泪还在无声地流,但那汹涌的恨意和绝望似乎被这粗粝的“肯定”暂时截住。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空调还在固执地嗡嗡作响。

她终于没有再试图去拿酒。手指在我掌心下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一种极度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不再抗拒那份支撑,身体失去了力气般,慢慢向前倾倒,额头抵在了我的肩膀上。

“汪哥……”她的声音闷在我的旧T恤里,带着酒气的滚烫气息喷在我脖颈上,“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倒霉?……”

那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度,混合着酒精、泪水、晕染的化妆品和女性特有的气息,让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轰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她的手还在我的掌心里,温顺却滚烫。

“不是……”我的喉咙干得厉害,心跳得失去了节奏,“是…是运气不好,踩了狗屎。”

我感觉她在我的肩膀上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发丝蹭得我下颌发痒。她没再说话,但那温热的、带着湿气的呼吸持续拂在我的皮肤上,一下,又一下。廉价杨梅酒那甜得发齁的余味和她的气息混杂着,像一种奇异的、催化的迷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觉到肩膀上她额头抵靠的重量,还有那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那箱“SUDU”卫衣还在脚边,像一个尖锐的嘲讽,但此刻,我们俩好像都在努力忽略它,试图抓住一点能对抗废墟的真实感。

我抬起没被她压住的那只手,犹豫着,极慢地,轻轻放在了她的后背上。手指触碰到的,是她柔软棉质T恤下清晰的脊骨线条,那弧度在手掌下微微起伏着。我的动作带着试探性的安抚意味,笨拙得像第一次接触精密仪器。

她没有躲闪。不仅没有躲,反而更深地往我怀里缩了缩,仿佛这里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避风港。她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细微地颤抖着,像一只淋了暴雨的小动物。

“冷……”她含混地咕哝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黑暗中滋长的孤寂,或许是被这极致脆弱的依偎击中了内心深处的柔软,我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圈进了怀里。另一只手仍然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动作也渐渐流畅起来。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低声在她耳边重复,像是在催眠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酒精带来的暖意在身体里蔓延,冲撞着理智的堤坝。出租屋狭窄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空调单调的噪音里。那份源自同情、友情的拥抱,正在一种同病相怜的契合感和酒精的怂恿下,悄然变质。

她抬起头看我。

脸上的妆糊得更厉害了,黑一块,白一块,狼狈得像个花脸猫。可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决绝和迷茫,直直撞进我的视线里。没有语言。

下一秒,一个带着杨梅甜腻和泪水咸涩的吻,生硬地撞上了我的嘴唇。

轰——

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内炸开。一片空白。只感受到柔软的、笨拙的、带着破釜沉舟般绝望气息的冰凉触感。

这不像一个吻。

更像是一种急切的索求。索求一种存在感,索求一种对抗虚无的证明,索求一种能将过去彻底撕碎和覆盖的猛烈冲击。

我的大脑指令在那零点几秒内完全失效。所有的防备在感受到她唇瓣微颤的瞬间土崩瓦解。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头里。原本安抚的手在她后背猛地用力下滑。回应来得同样笨拙而猛烈,带着同样的破罐破摔的凶悍,我低头狠狠地回吻过去。

酒精的甜腻彻底发酵成一种滚烫的眩晕。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在窒息边缘疯狂地抓着对方。没有柔情蜜意,只有发泄和证明。她的手胡乱地在我后背抓挠,指甲划过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我们跌跌撞撞地从狭小的客厅区域纠缠着退向床边。茶几被撞歪,杯子倒了,残留的紫红色酒液像血一样在桌面上蜿蜒流淌,滴滴答答砸在地板廉价的塑料地垫上。墙角那箱印着“SUDU”的纯黑卫衣被我一脚踢开,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混乱的衣物被剥离、撕扯。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皮肤上或许还残留着泪痕干涸的痕迹。没有羞涩的试探,只有被点燃后的直接碰撞。两具年轻的身体带着创伤的印记,凭借着一股原始的冲动,不计后果地纠缠在一起。

痛楚、快感、酒精的眩晕、压抑的嘶吼、皮肤相贴的滚烫潮热……所有感官都被推到极限。老旧的弹簧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吱呀,单调地应和着粗重的喘息和破碎的低泣。

在这个廉价出租屋的闷热夜晚,两个被生活或感情搞得狼狈不堪的灵魂,借着劣质酒精的名义,凭借着原始本能的驱动,仓促而暴烈地完成了交融。像两股急流在黑暗的峡谷中冲撞、回旋,试图冲走一切不堪的泥沙,却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水流过后狼藉的、冰冷的滩涂。

不知过了多久。

激烈的潮水终于退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喘息的空洞。空调还在徒劳地吹送着暖风,混杂着酒液蒸发的甜腥气、汗水和一种更私密的、粘稠的余味。

黑暗中,我们并排躺在狭小的床上。背脊相抵,皮肤上的汗意带着凉意渗入。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刚才那番近乎搏斗的交缠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和羞耻,潮水般涌上来,填满每一个角落。身体的热度在迅速退却,黏腻的汗液变得冰冷。肩背相触的地方传来对方身体微弱的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某种无可名状的巨大失落。

过了很久,很久。

林夕猛地坐起身。动作突兀得像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断裂。她背对着我,瘦削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个僵硬的、拒绝一切的弧度。她摸索着,一件件,沉默地穿回自己被揉皱的衣物。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生硬的克制。

穿好衣服,她没有回头,像逃离犯罪现场一般,头也不回地推开卧室门,把自己关进了狭小冰凉的洗手间。

“咔哒”一声,反锁落下。

接着,是水流开到最大时,那种粗暴、刺耳的哗哗声。水流冲击着廉价的不锈钢水槽,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顽固地冲刷着什么,又像是绝望的宣泄,试图淹没所有不堪的回声。

那水流的声音,在死寂的出租屋里,比任何哭泣都更令人心慌。

我依旧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身上还残留着她抓挠的微弱刺痛感和冰凉的汗意。地板塑料地垫上,暗紫色的酒液痕迹正在凝固,变成一摊污糟的印记。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穿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面投射下一道冷酷而虚幻的光带,正好映在那片酒渍和那个被踢歪的、空荡荡的墙角。

那晚屋里灯没关,后来我们把屋里堆着的货重新盘了一遍。林夕安静地坐在个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几股红绳,慢慢地编着什么。

送她下楼。路灯昏黄的光线里,她新染的栗色头发泛着柔和的光。“其实,”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哑,但平静多了,“外头星巴克卖四十好几一杯的玩意儿,喝着真没你屋里的雀巢速溶顺口。”

我俩并排蹲在楼下马路牙子上,抽根烟解乏。烟雾在清冷的凌晨空气里慢悠悠飘。林夕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前两天在西湖边……我好像看见红梅了。”

“嗯?”我转头看她。红梅?保田一起奔广州那个?

“真的,”她弹了弹烟灰,“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戴着顶鸭舌帽,压得挺低……但我认得出来。”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回忆,“她旁边好像还有个男的……看着像以前保田在四季青档口带过的一个小工……我没好意思过去打招呼。红梅好像在跟那男的指着湖那边说着什么……感觉是那边十三行派过来的人,看看杭州市场?”

林夕深深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后来……就在四季青咱们以前常去的那片老档口区外头……隔着挺远一段路,我好像……看见保田了。就他一个人,靠着侧面那个小门那儿,点着根烟……站了有半根烟的功夫吧,啥也没干,就看着老档口挂的那个旧招牌……然后一转身,钻进一辆白色面包车,走了。” 她没再说别的。烟头的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她站起身:“走了。下次盘货缺人手,喊我。”路灯把她离开的背影拉得好长。

路灯昏暗,烟头一明一灭。林夕这话,像往我心里扔了块石头。红梅回来考察市场?还带着保田以前的小工?保田一个人站在四季青旧档口外面默默抽烟?这画面有点不是滋味儿。红梅和保田那对曾经形影不离的搭档,如今似乎也踏上了不同的路。十三行再大,大概也分岔了。

红梅往前走,搞市场,保田那根烟,抽的是对过往的不舍还是对现状的复杂?“杭广青年”的招牌还在红梅发的照片里亮着,但并肩的人影是不是已经模糊了?合伙这事儿,合得来的时候是真旺,分开了,再大的摊子也难免各自为政。

江湖就这样,分分合合才是常态。十三行是个更大的江湖,他们也得闯自己的码头了。

我的路呢?到现在也算摸到点正道的边儿了。课业的结构力学可能还是半吊子,但生活的这条河,我得继续往下淌。碟片哥的碟片可能还在工商车上放着,楼底下夜市也总会收摊儿,但那条线上“叮咚”作响的订单,是我这“SUDU”小船挂起来的帆。能不能行到江海,就看这点帆,能不能扛住前面市场的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