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瘫软在地,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厅堂内死寂无声,唯有倒钩碎片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幽芒,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拖下去。”萧彻的声音不高,却似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两名玄甲亲卫应声上前,铁钳般的手掌扣住张全肩膀,毫不费力地将这滩烂泥拖出厅堂。凄厉的求饶声在门外戛然而止,只余下令人心悸的闷响。
刑部侍郎赵严额角渗出冷汗,对着萧彻深深一揖:“侯爷明察秋毫,下官……下官险些被这刁奴蒙蔽!此案……”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件刺目的嫁衣,喉结滚动,“此案铁证如山,张全谋害主母,罪不容诛!下官即刻回衙,具本上奏!”
“赵大人辛苦。”萧彻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探究的冰棱下,似乎藏着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兴味?“此案后续,自有本侯处置。”
赵严如蒙大赦,带着一众噤若寒蝉的刑部官员和衙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侯府。沉重的侯府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一室凝滞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锁死。
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撑的力气瞬间抽空。眼前阵阵发黑,左肩箭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体内冰火二毒的冲突如同两条毒蛇在经脉里疯狂撕咬。身体晃了晃,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冰冷的青石地面并未触及。
一只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冰冷的玄铁护指隔着粗布衣料,硌得生疼。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针与铁锈的气息,霸道地侵入鼻腔。
是萧彻。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寒眸里。距离太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以及下颌线紧绷的弧度。
“仵作?”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看来,本侯这仵作,命硬得很。”
那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强装的镇定。我猛地挣开他的手臂,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站稳。喉头腥甜翻涌,被我强行咽下。
“侯爷过奖。”我哑着嗓子,声音因虚弱而发颤,眼神却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民女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萧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想死?”他缓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就当好你的仵作。”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吐息几乎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本侯府里,不留废物。更不留……心怀鬼胎之人。”
“张全虽死,”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直视灵魂,“但他的话,未必全错。你,究竟是谁?”
又是这个问题!如同跗骨之蛆!
心脏骤然紧缩,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民女林然,一介孤女,流落至此,只为求活。”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至于识得凶器,不过是……幼时随家父行脚四方,见过些奇巧之物罢了。”这借口漏洞百出,但在绝对的威压面前,我只能赌一把。
萧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沉沉地凝视着我,仿佛在掂量我话语中的真伪。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许久,他才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压力稍稍退去。“最好如此。”他丢下四个字,转身,玄色袍角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青霜。”
一直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青霜连忙上前:“奴婢在!”
“带她下去,让白芨看看。”萧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带丝毫情绪,“别让她死在侯府里,晦气。”
“是!侯爷!”青霜如蒙大赦,连忙小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靠在青霜瘦弱的肩膀上,看着萧彻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挺拔背影,浑身冰冷。那最后一句“晦气”,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里。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件勉强可用、却又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罢了。
“姑娘,您怎么样?能走吗?”青霜担忧地看着我惨白的脸。
我摇摇头,强撑着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肩的伤口随着动作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粗布衣衫。体内的冰寒与灼热交替肆虐,眼前阵阵发黑。
“白芨是谁?”我哑声问,试图转移注意力。
“是府里的军医,医术可厉害了!就是……”青霜顿了顿,小声道,“就是脾气有点怪,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方子……”
疏影轩内,药味比昨日更浓。
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袍子、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老头,正撅着屁股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嘴里还嘀嘀咕咕:“……这年头,尽给老夫找麻烦!箭伤就箭伤,还掺了‘冰魄’和‘赤焰’?哪个王八羔子下的毒?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白先生,林姑娘来了。”青霜小心翼翼地开口。
老头猛地直起身,转过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此刻正不耐烦地上下打量着我,像在审视一件破损的瓷器。
“啧!”他咂了下嘴,几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指枯瘦如柴,力道却大得惊人,三根手指精准地搭在我的脉门上。
一股冰冷的气流顺着他指尖探入,在我混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我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乱!乱成一锅粥了!”白芨眉头拧成了疙瘩,松开手,又粗暴地扯开我左肩的衣襟。看到那被简单包扎、却依旧渗出黑紫色脓血的狰狞伤口,他小眼睛猛地一瞪:“谁包的?!狗屁不通!这烂肉不剜掉,等着烂到骨头里吗?!”
他转身从药箱里翻出一把寒光闪闪、刃口极薄的小刀和一个造型奇特的弯钩,又摸出一个小瓷瓶。“丫头!按住她!”他头也不抬地命令青霜。
青霜吓得脸都白了,但还是颤抖着上前按住我的肩膀。
“忍着点!”白芨话音未落,手中小刀已快如闪电般落下!
“呃啊——!”
剧痛如同火山爆发!我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弓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瞬间尝到了血腥味!冰冷的刀刃精准地切入腐肉,刮骨般的痛楚席卷全身!弯钩探入伤口深处,勾扯着粘连的筋膜和坏死的组织!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我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冰魄入骨,赤焰焚心……嘿,能撑到现在,小丫头骨头够硬!”白芨一边动作麻利地剜除腐肉,一边啧啧称奇,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手工艺品。他将刮下的黑紫色烂肉丢进旁边一个铜盆里,发出“噗嗤”的轻响,一股更浓烈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剧痛几乎让我昏厥,但白芨那句“冰魄”、“赤焰”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是那两种剧毒的名字?!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白芨终于停手。伤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他正将一种深紫色的药粉撒上去,药粉接触血肉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带来新一轮的酷刑。
我瘫软在床榻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在剧痛的余波中沉沉浮浮。
“这瓶‘化冰散’,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白芨将一个粗糙的陶瓶塞给青霜,又指着另一个小瓷瓶,“这‘镇炎膏’,每日午时换药!伤口不能沾水!不能见风!更不能乱动!再崩开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他收拾好药箱,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瞥了我一眼,“小丫头,命是捡回来了,但想活蹦乱跳?哼,看你造化!”
说完,也不等回应,拎起药箱,晃晃悠悠地走了。
“姑娘……”青霜红着眼眶,用温热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额头的冷汗和肩头伤口周围的血污。
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她动作。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但大脑却在剧痛和药物的双重刺激下异常清醒。
张全死了,明面上的凶手伏诛。但萧彻那句“心怀鬼胎之人”的警告,如同悬顶之剑。他根本不信我!那把倒刃的秘密,还有我自己的来历,依旧是他心中的刺。
白芨口中的“冰魄”、“赤焰”……这两种毒绝非寻常!是谁?在破庙里,在我毫无防备时,对我下了如此阴狠的混合剧毒?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灭口?
还有……苏晚的死。张全一个管家,真有胆量、有能力独自策划谋杀侯府小姐?他背后是否还有人?那把倒刃……萧彻的佩刀,为何会成为凶器?是栽赃?还是……
线索如同乱麻,缠绕着冰冷的杀机。这侯府,比我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姑娘,药熬好了。”青霜端来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
我睁开眼,看着那碗药汁。苦涩,却是我此刻唯一的生路。
接过药碗,我仰头,将那滚烫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却也带来一丝对抗体内寒毒的微弱暖意。
放下药碗,我看向窗外。天色已近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疏影轩……倒真是个贴切的名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却也危机四伏。
萧彻,你想让我当你的仵作?
好。
我就当给你看。
在这步步杀机的侯府里,在这倒刃染血的迷局中,我会用这双来自异世的眼睛,看清楚每一滴血背后的真相,也看清楚……你这位铁血侯爷,究竟是人是鬼!
(疏影轩内,药味弥漫。林然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
(窗外,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无声地落在枯枝上,血红的眼珠转动着,望向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