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漏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固执地滴答着,像极了当年战场上催命的马蹄。

烛火跳动,映照着御案后白毅的身影,在殿壁上投下疲惫的巨大轮廓。

案头奏疏堆叠高过额头,沉甸甸的,如山峦压肩。

他随手翻开几份,朱砂批阅的字迹未干,刺入眼帘的仍是那些熟悉的锋芒:

“臣霍翀请议北军秋操赏格”、“司隶校尉何勇奏报京畿屯田诸营新垦田亩及所需耕牛、铁器”、“大农令崔祐具陈今岁盐铁转运损耗并请增拨民夫”、“安陆侯吴成请奏,南山剿匪功成,将士疲敝,请加犒赏”……

武将们的奏章,字句带着战场尘土与血气,干脆利落,所求也直接——粮、饷、兵、马、赏。

这些曾与他血雨腥风里滚打的兄弟,是大晏立国的基石,是他手中无坚不摧的利刃。白毅目光掠过霍翀、吴成、崔祐、何勇这些名字,心中涌起暖意,更感重压。

乱世逐鹿,正是靠他们这股悍不畏死的猛劲,劈开了混沌天地。他从不曾,也绝不会轻视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功勋。

可如今,江山初定,百废待兴。

案几另一角,那份空白的绢帛,被镇纸压得平整,在烛光下格外刺眼。那是他欲拟的诏书,关于选拔天下贤才、充实朝堂与地方的诏书。

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治天下,光有砍杀的勇力,远远不够。需要的是能梳理万民、制定律度、明察秋毫、安抚四方的“文心”。

他缺人,缺得厉害。缺到看着满殿辉煌,心里却是一片荒芜,像南阳老家久旱的龟裂田地。

焦虑如藤蔓滋长,缠绕思绪,勒得他喘不过气,连案上凉透的羹汤都忘了饮。

殿门外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是丝履拂过地面的声响,轻柔如夜风拂过铜铃。守门的黄门侍郎李顺无声躬身退开。

宣神谙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手捧黑漆食盘。她未着皇后大妆,只一身素雅天缥色深衣,乌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颈侧。灯火在她身后勾勒出宁静的光晕。

她步履轻缓走近,目光先落在纹丝未动的冷羹上,几不可察地轻蹙眉尖。随即,视线越过堆积的奏牍,落在白毅脸上,落在他紧锁的眉头和疲惫深陷的眼窝里。最后,定在那张被镇纸压着的素绢上——那承载着帝国文脉未来的空白。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如清泉流过石隙,瞬间打破殿内窒息的沉闷,“更深了,用些汤食吧。”她将食盘轻轻放在案角,移开冷羹,推过一只温热的漆碗。

油脂焦香与麦子清甜的气息弥漫,是炸得金黄的馓子泡在滚烫肉羹里,撒着碧绿芫荽末。这是琅琊老家的吃法。

白毅的目光终于从空白诏书上抬起,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食,又缓缓移到妻子温婉沉静的脸上。蒸腾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也似驱散了他眼底沉郁。

“神谙……”他开口,声音沙哑,手指下意识摩挲绢帛边缘,“你来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请功奏折,又落回绢帛,“朕……在想如何填满它。”语气里深重的困扰,如同殿外沉沉夜色。

宣神谙未立刻接话,拿起小玉碗,舀出半软的馓子和浓稠肉羹,放到白毅面前。“陛下是在寻能治天下的人,”她温声道,语气笃定,“如同当初寻能打天下的将。”指尖在碗沿一点,“先尝尝?凉了,便失了琅琊的味道。”

温热与香气似有魔力。白毅紧绷的心弦微松,顺从地拿起调羹,送入口中。

炸过的面食吸饱鲜汤,外层软糯,内里一丝酥脆余韵,混合肉香芫荽清香,暖流滑下,熨帖五脏,也驱散心头滞涩。

连日紧锁的眉头,终于微展。

看他神色稍缓,宣神谙才在御案侧旁锦席上跪坐下来,姿态端正而放松。

“妾斗胆,”她声音更轻缓,怕惊扰这片刻安宁,“阿父……宣昶,当年在琅琊开馆授徒,曾言:倘若书斋中研读的圣人典籍,无法化为田间地头的分寸,无法体察黎庶饥寒啼哭的分量,终将沦为纸面单薄的墨字,随风飘散。”

白毅咀嚼动作慢下,抬眼看向她。烛光在她温润眼眸中跳动,映出沉静深远的光。宣昶,他那早逝的岳丈,一代文豪。纪遵说过,他初入琅琊时,宣昶便能与他谈论稼穑艰难、商旅阻滞,毫无士大夫倨傲。

“阿父常说,”宣神谙声音带着悠远回忆,“为官一方,脑袋要清醒,心肠要热。清醒,方能辨明是非曲直;心肠热,方能把百姓的冻饿冷暖真真切切搁在心里。世家子弟,锦衣玉食,诗书娴熟,但若只知高谈阔论,不识五谷,不解民瘼,遇事只会照搬古书,便是误国。而寒门子弟,纵有满腔热血,通晓疾苦,若胸无点墨,不通律令,不晓权衡,亦难当大任。”

她娓娓道来,语速平缓,字字清晰,敲在白毅心坎上。他放下调羹,凝神细听。

宣神谙顿了顿,目光扫过御案一角堆放的几卷简牍——那是关于河工、营造的图说,比辞藻华丽的策论显得朴素粗陋。

“陛下,”她声音多了一丝探索,“妾近来在宫中,让女史誊抄整理前朝遗留《考工记》、《田法》残卷,颇有所感。那些图样、尺寸、水车、耧犁……看似粗笨,实是治国根基。一具精良耧车,省下的民力、多打的粮食,或胜过十篇劝农赋。一个懂水利营造的工匠,其于国于民的价值,未必逊于只会引经据典的博士。”

白毅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如深潭投石。他猛地想起何勇前日奏报京畿屯田困境:新垦之地土硬难犁,耕牛不足,普通直辕犁费力低效。若能有人改进农具……这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陛下再看,”宣神谙未停下,纤指指向殿门方向,似能穿透宫墙看到后宫,“兰台书局里,女官宫人,日夜伏案,拼凑残简,修复典籍。她们出身各异,未必家学渊源,但那份心无旁骛、一笔一划的专注,何尝不是一种难得之才?她们懂得‘做事’的道理。妾在宫中设小学堂,教宫人识字明理,起初不过想让她们多懂规矩,少些懵懂。可陛下见了,能看懂宫规告示、记清库房账目的宫人,做事便少差错,多几分体面。启民智的益处,于细微处见真章。陛下以此例力排众议,推动察举与征辟并行,妾深知,陛下是看到了‘做事’的根本。”

她的话语如春雨,无声浸润白毅被焦虑和奏章堆砌的心田。那碗馓子羹的暖意,此刻才真正蔓延四肢百骸。

他望着妻子沉静侧脸,烛光镀上柔和金边。这份温婉下的通透坚韧,无声处见乾坤的智慧,这份为他分忧、为帝国筹谋的赤诚,让他胸中涌起暖流与激赏。

“神谙……”他伸出手,宽厚带茧的手掌轻轻覆上她膝上的手背。她的手微凉柔软。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轻唤和掌下微重的力道。所有焦虑困顿,仿佛在她沉静目光和温暖话语里找到港湾。

那双洞察战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凝视皇后,翻涌着深沉感激、熨帖暖意,以及更深层次的、并肩同行的认同与爱重。

宣神谙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暖力量,抬眸迎上白毅目光。看到他眼底激赏与深沉依赖,一丝红晕悄然爬上耳根。她未抽回手,唇角弯起极清浅温柔的弧度,无声回应:我懂。

殿外夜色浓重如墨,但御案前烛光笼罩的小天地里,焦虑坚冰已然消融。

那份空白绢帛,在白毅眼中,不再是无从下笔的困境,而是徐徐展开、充满无限可能的画卷。

三日后清晨

几辆朴素青幔小车碾过御道旁新铺细沙,悄无声息停在宫城朱雀侧门外。

无煊赫仪仗,无喧天鼓乐,唯车轮吱呀声在空旷宫门前格外清晰。

为首车辕上跳下一布衣短褐、身形清瘦老者,须发皆白,一丝不苟。他抬头望一眼巍峨宫阙,历经风霜的脸上,无敬畏惶恐,唯有看透世事的沉静疏淡。正是名动天下的白鹿书院山长,桑覃。

紧随其后,另一小车青布帘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掀起。一位少女俯身而出,约十四五岁。她身着凝脂襦裙,裙摆绣淡青莲叶,外罩烟青色半臂,乌发松松挽双鬟,只簪一支温润玉簪。眉目清雅,气质沉静,如夏日初绽碧波上的清荷,亭亭而立,不染纤尘。她便是桑覃幼女,桑舜华。

她安静跟在阿父身后半步,眼帘微垂,姿态恭谨,却难掩天然清韵。

引路的李顺垂首敛目,恭敬带路。穿过森严宫门,肃穆殿宇,未引向前朝正殿,而是沿宫墙甬道折向西苑僻静园囿。

园内古木参天,浓荫匝地,隔绝暑热喧嚣。林荫深处,一泓清泉汩汩汇成小潭。

潭边,一架巨大石磨盘卧于青石基座,磨面被岁月谷物打磨得光滑,在斑驳日光下泛着沉甸甸青灰色光泽。

白毅早已等候潭边石亭内。他今日未着衮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潭中悠闲红鲤身上。闻脚步声,转身。

见桑覃洗得发白的布衣与从容神态,白毅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目光掠过桑覃身后安静侍立的桑舜华,少女察觉帝王目光,立刻更恭谨垂首敛衽,动作流畅自然。白毅微微颔首,未多言,注意力回到桑覃身上。迎上几步,拱手为礼:“桑公远来辛苦。”

桑覃不卑不亢躬身还礼,声音平和:“山野朽木,蒙陛下三顾,惶恐之至。”桑舜华随之深福。桑覃目光平静扫过白毅的脸,掠过那属于百战将军的棱角和眼底深处潜藏的焦虑。

两人于亭中石凳相对而坐。桑舜华被引至亭外古槐下石凳安坐,宫女奉上清茶果点。她端坐,目光沉静望着亭中交谈,如一株静听风声水声的小荷。

侍从奉上清茶退远。亭内只剩泉声、风声、茶汽。

“桑公,”白毅开门见山,语气诚挚迫切,“天下初定,疮痍满目。朕夙夜忧叹,恐负苍生所托。今朝堂之上,勇武之臣不乏,然能梳理万机、安定州郡之文治干才,寥寥如晨星。朕欲开新局,广纳贤才,充盈朝堂郡县,使政令通达,百业得兴。白鹿书院乃天下文脉所宗,桑公桃李遍四海。此等关乎国本大事,非桑公主持,不足以昭示天下,服膺士林。万望桑公出山,为朕,为这新生的江山,主持本届文臣之选!”目光灼灼,锁住桑覃沉静双眸。

桑覃未立刻回答。端起粗糙陶杯,啜饮清茶,动作从容。放下杯,目光越过亭檐,投向不远处沉默的石磨。阳光在磨盘光滑表面跳跃。

“陛下求才若渴之心,老朽感佩。”桑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深邃,“然陛下可知,老朽所居白鹿书院后山,亦有此物?”他抬起枯瘦手指,指向石磨。

白毅微怔,不明其意。

桑覃目光落磨盘上,似穿透时光:“此物,看似粗笨蠢物,不过碾米磨面之器。然陛下请看,”他起身步出石亭,白毅随之。

桑覃走到石磨旁,苍老手抚过冰凉光滑的青石表面,动作专注。“此磨盘,选石需坚韧细密,开凿需尺寸精准,两盘相合,齿槽深浅、走向,皆有定数。磨心稍偏,谷物难下;力道不均,粉质粗粝。推磨之人,需知谷物干湿,晓力道缓急。此中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转身,目光投向白毅,沉静眼眸深处,智慧火花跳跃:“陛下问老朽主持文臣之选,老朽斗胆,先问陛下:此物,可能解南阳郡今岁之旱情?”

如无声惊雷,在白毅脑海炸响!

南阳!他的南阳!何勇最新奏报瞬间清晰:烈日炙烤龟裂田地,禾苗焦黄枯萎,农人望天兴叹,眼中绝望。郡守束手无策,唯上书求减免赋税,开仓放赈……赈济救一时之饥,救不了来年种子,救不了干涸土地!

白毅僵立原地,目光死死盯住沉默石磨。磨盘上岁月沟壑,似幻化成南阳大地狰狞裂口。桑覃突兀的问题,如最锋利锥子,刺破被奏章包围的思维壁垒,捅开另一片根本天地!

昨夜皇后灯下温婉而坚定的低语,猛地撞入他脑海:“懂犁耙的官,比会背书的官更金贵……阿毅,那些能造水车、修沟渠、改良农具的人,才是真正能让土地长出更多粮食、让百姓少流汗多收粮的人啊!”

那声音犹在耳畔,与桑覃指向石磨的手指,与南阳旱情惨状,瞬间重叠贯通!

白毅猛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他豁然转身,目光如电,恢复统帅决断锐利。视线越过桑覃,精准落在侍立不远处的卫尉霍翀身上。霍翀身姿挺拔如松,感受到皇帝目光骤变,下意识挺直腰背。

“霍翀!”白毅声音不高,却如金石相击,斩钉截铁,“即刻持朕手令,开武库!取……取前朝遗存、经墨者改良的‘三脚耧车’图样!立刻!要快!”

霍翀虽不明就里,军人本能让他毫不犹豫抱拳领命:“臣遵旨!”声音洪亮,震得林叶微颤。他转身,大步流星朝武库奔去,甲叶铿锵,消失在树荫深处。

白毅重新看向桑覃。眼中迷茫焦虑褪尽,清明而坚定。他对着白发老儒生,郑重一揖到底,语气沉凝如山:

“桑公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治国之才,岂能仅限于寻章摘句?朕意已决,此番开科取士,除察举孝廉、征辟贤良方正之外,另开一科!广征天下通晓百工技艺、精通水利营造、善于农桑稼穑之实学干才!凡经考核,确有其能者,无论出身门第,皆授官职,秩禄……同于孝廉!此事,非桑公主持,无以彰其重,无以服天下!望桑公,为江山社稷,万勿推辞!”

声音回荡静谧林苑,带着帝王威严与开创先河的炽热。

桑覃看着眼前这位从田垄崛起、血火登顶的帝王,看着他眼中对真正“有用之才”的灼灼渴求,看着他因顿悟焕发的神采,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丝极淡却极欣慰的笑意。

“陛下有此胸襟,有此魄力,”桑覃声音里,那份疏淡融化,多了一份沉甸甸托付,“老朽……敢不从命?”

阳光穿过枝叶,斑驳洒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那亭外安静少女的身上。她听着阿父那声沉甸甸的“敢不从命”,清亮眼眸中光芒微闪,唇角弯起清浅弧度。

一架古老石磨静卧一旁,无声见证。一场关于为新生帝国选拔真正脊梁的变革,就在这远离朝堂喧嚣的林苑中,悄然拉开序幕。那不仅是对文臣的选拔,更是将“实学”之才,第一次郑重推上帝国取士的煌煌舞台。

兰台书局。

殿宇深处,宽敞明亮宫室弥漫墨香与旧纸气息,是宣神谙设立的“兰台书局”。

高大书架依墙而立,整齐码放竹简、帛书。室内光线充足,宽大书案旁,十数位素净宫装女官和识字的宫女伏案工作。她们或小心缀连残破竹简,或用细毫小笔工整誊抄,或对照残卷校对文字。气氛专注,唯有笔尖沙沙与简牍轻响。

宣神谙未着礼服,一身家常艾绿色深衣,乌发简单挽起,簪素银簪。她正站在书案旁,俯身看一女官修复严重破损的《考工记》残篇,神情专注,偶尔轻声指点,语调如沐春风。

“娘娘,”青黛轻步上前禀报,“白鹿书院桑山长之女桑舜华娘子,奉桑山长之命,送来几卷桑山长亲笔批注的《齐民要术》残卷抄本,以供书局参校。桑娘子此刻正在偏殿等候。”

宣神谙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喜亮光。“桑公的女儿?舜华?”她直起身,脸上露出由衷温婉笑意,“快请进来。”她脑海浮现多年前,阿父宣昶带她游历白鹿书院情景。那时她九岁,记得学识渊博、气质清癯的桑山长,也记得他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怯生生的小女娃,两三岁模样,乌溜溜大眼睛好奇看她。宣昶打趣:“神谙,你看桑叔父家的小舜华,像不像刚冒出水面的小荷苞?” 时光荏苒,当年小荷苞已亭亭玉立。

桑舜华在宫女引领下步入书局。她依旧素雅月白襦裙,烟青半臂,步履轻盈端庄。看到殿中景象,眼中流露赞叹向往。见皇后含笑望她,立刻敛衽行礼:“民女桑舜华,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快免礼。”宣神谙上前两步虚扶,笑容亲切温和,毫无皇后架子。“早闻桑公有掌上明珠,才情品貌俱佳,今日一见,果然清雅出尘,不负‘舜华’之名。”她端详少女,那份沉静内敛气质,似见当年白鹿书院亭亭小荷初绽风姿。

桑舜华微垂首,颊边泛起羞涩红晕:“娘娘谬赞。民女相貌平平,才疏学浅,实不敢当。今日得见兰台书局盛况,方知娘娘心系典籍,泽被文脉,令人感佩万分。”话语清晰有度,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少女清澈中透着沉稳。

宣神谙笑意更深,引桑舜华走向空闲书案,上备清茶棋枰。“令尊乃当世大儒,桑娘子自幼耳濡目染,才情定是极好的。予这书局,不过拾遗补缺。倒是你阿父,应陛下之请出山主持选才大计,实乃社稷之福。”她亲手为桑舜华斟茶,如待故友。

两人在棋枰两侧坐下。宣神谙执白,桑舜华执黑。棋局初开,落子清脆。

宣神谙落下一子,状似随意:“桑娘子此次随令尊入都城,一路可还习惯?都城气象,与白鹿书院相比,如何?”

桑舜华凝神看棋盘,纤指拈起黑子,沉吟片刻,轻轻落下:“回娘娘。一路尚好。都城气象恢弘,天子脚下,自有一番煌煌气度。书院则清幽古朴,松涛竹韵,书声琅琅,是治学修身的好所在。二者气象不同,各有千秋。”回答得体真诚。

宣神谙含笑点头,目光落棋盘:“令尊学识渊博,品性高洁,此番主持选才,必能慧眼识珠,为朝廷觅得真正栋梁。只是……这‘才’之一字,包罗万象。陛下求贤若渴,不仅重经义文章,亦重实务干才。不知令尊对此,可有考量?”话语温和如闲话家常,温润眼眸深处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

桑舜华抬起眼眸,清澈目光与宣神谙温和深远的视线轻轻一碰。她瞬间明白了皇后深意。少女未立刻回答,又落下一子,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慎重:“阿父常言,读书明理,最终为经世致用。白鹿书院后山也有一架石磨,阿父曾教导弟子观察其构造原理,体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阿父常说,能造出利民之器的人,其智慧与贡献,未必逊于著书立说者。民女愚见,陛下与娘娘所期许的‘才’,阿父……应是懂的。”话语点到即止,清晰传递桑覃对实用之学的认可。

宣神谙心中了然,眼底笑意更深,带着赞许。“桑娘子年纪虽小,见解却通透。可见令尊,教导有方。”她巧妙转换话题,“说起来,予幼时曾随家父造访白鹿书院,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像个粉团儿。一晃眼,竟已这般大了。”语气温暖追忆。

桑舜华眼中露出好奇柔和的光:“阿父也曾提及当年宣公携爱女来访盛事。阿父珍藏的一本读书笔记扉页上,还夹着一方小小的、绣着兰草的旧帕,说是宣家阿姊当年不慎遗落的。阿父说,那是他见过最有灵气的‘小友’留下的。”她说着,唇边漾起浅浅笑意。

宣神谙微怔,随即莞尔:“竟有此事?予都不记得了。想来是家父怕我吵闹,随手塞给我的小玩意儿。”她看着桑舜华沉静温雅模样,亲切感更甚,似见另一个时空廊下安静读书的自己。两人间,一种跨越年龄、基于书香慧心的默契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内室门口探出头来。一个约莫两岁、穿粉嫩小袄、梳双丫髻的女童,睁着乌黑纯净大眼睛,好奇望着这边。她正是班家五虎之一忠烈侯班朗的遗孤班令仪。

白毅本欲将班家仅存的两位遗孤——班令仪及其堂弟班嘉——俱接入宫中抚育,稍慰英灵。

然忠国公执意坚持将男丁班嘉留于身边亲授家学武艺,以承门风,仅将年幼的班令仪送入宫中托付皇后。

皇帝感念其班家忠烈无双、牺牲至重,非但慨然应允,更特颁恩旨:

待班嘉成年,即刻承袭其父追赠之县侯爵位!此举已殊为破格。

而对班令仪,皇帝更直接册封"永宁翁主"!

此封号专为敕封功勋卓著之臣的嫡女,实属无上殊荣,尊荣远逾寻常宗室县主、乡主,其品秩、俸禄乃至仪仗规制,皆依亲王嫡女(郡主)之例,甚或略有超擢。

小令仪被这边气氛和陌生好看的阿姊吸引,迈着小短腿,踉跄朝书案走来。

宣神谙见状,脸上盈满温柔慈爱,放下棋子张开双臂:“令仪,睡醒了?”

小令仪却并未立刻扑向熟悉的皇后,反而被安静坐在那里的桑舜华吸引了。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清雅的陌生阿姊,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竟摇摇晃晃地直接走到了桑舜华面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桑舜华垂落的裙角,仰着小脸,咿咿呀呀地发出模糊的音节,像是在打招呼。

这亲近让桑舜华微愣,随即眼中涌上温柔怜爱。她未慌乱,自然地俯身,指尖轻碰班令仪粉嫩脸颊,声音极轻柔:“好可爱的小娘子。”沉静温和气息天然吸引着孩子。

宣神谙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化为更深笑意与欣慰。她走来抱起小令仪,让她平视桑舜华,柔声道:“令仪,这是桑家阿姊。”又看向桑舜华,语气深意,“这孩子平日怕生,今日倒与你投缘。看来桑娘子不仅学识好,性情也温婉可亲,连小孩子都亲近你。”

班令仪在宣神谙怀里,依旧伸小手朝桑舜华够着,咿咿呀呀,显然喜欢这位阿姊。

桑舜华看着小女童纯净笑容,心中柔软,也对她温柔笑了。

宣神谙抱着班令仪重新坐下,对桑舜华道:“桑娘子若有闲暇,不妨常来这兰台书局坐坐。予也想听听你在白鹿书院的见闻,还有令尊批注的典籍心得。”话语真诚邀请。

桑舜华起身,再次敛衽为礼,清雅脸上带着喜悦:“承蒙娘娘不弃,舜华荣幸之至。能得娘娘指点,亲近典籍,是舜华之福。他日定当再来叨扰。”她看向宣神谙的目光,充满敬慕与知遇之感。

宣神谙微笑点头,示意青黛取来小巧精致玉质腰牌递给桑舜华:“这是出入宫禁和书局的凭证。以后想来,随时可递牌子进来。”

桑舜华恭敬双手接过腰牌,触手温润,心中更添暖意:“谢娘娘恩典。”

宣神谙又留桑舜华用茶点,两人就典籍棋局闲谈片刻,气氛融洽温馨。直到宫人报桑山长准备离宫,桑舜华才依依拜别皇后离去。

宣神谙站在书局门口,目送清荷般背影消失宫道转角。少女沉静谈吐、通透见识及对小令仪的亲近,令她印象深刻。她轻抚怀中昏昏欲睡的班令仪小脑袋,唇边噙着温煦深远笑意。

南宫前殿。

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金砖地面投下长长光影。空气肃穆,隐伏山雨欲来的紧绷。

御座之上,白毅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冕旒玉珠微晃,遮住部分神情,只露线条清晰下颌和沉静如渊眼眸。他端坐如山岳,无形威压笼罩大殿。

阶下,三公九卿,文武重臣,肃立两班。左侧卫尉霍翀为首,安陆侯吴成、通济侯崔祐、穰侯何勇等武将勋贵赫然在列,朝服难掩沙场剽悍。右侧“世家吉祥物”太尉郑弘为首,司徒王耘、司空伏衍,以及闻喜侯纪遵等文臣依次排开。纪遵位置靠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微微垂目,似洞察殿中气息流动。

大农令崔祐手持玉笏,精明利落奏报国库收支与盐铁转运艰难:“……今岁各郡县上计未完,然仅转运损耗一项,因路途修复、流民渐安已减三成。然河内、南阳诸郡去岁旱蝗,今岁粮秣恐难足额,若强征,恐伤民本。臣请陛下明示,是否酌情减免,或从关中西调余粮补之?”奏报条理清晰,利弊分明。

白毅微颔首,目光扫过诸臣:“崔卿所言确为实情。民生为本,不可竭泽而渔。减免之事,着大农令会同司徒、司农寺详议章程,以安民心。西调余粮可行,然转运之耗,崔卿需再精算,务求省民力。”

“臣遵旨。”崔祐躬身应诺退入班列。

一直沉默的安陆侯吴成——昔日杀猪屠夫,今掌北军精锐的中候——按捺不住踏前一步。声若洪钟,带着武将直率,不满扫崔祐一眼:“陛下!大农令所言固是道理,可末将听着处处是难处!西调粮草耗民力,减免赋税损国库,那北军将士秋操犒赏、南山平叛功臣该如何?刀头舔血,不就图个封妻荫子、朝廷恩赏?若因粮秣钱帛算计寒了将士心,日后谁肯为陛下、为朝廷效死命?”

此言如巨石投湖。武将队列中多人点头,深以为然。沉稳霍翀眉头也几不可察一蹙。吴成话糙,却道出武将心底担忧。

文臣队列,太尉郑弘捋花白胡须,脸上矜持微笑,似不屑吴成粗鄙。司徒王耘眉头紧锁,对吴成只谈犒赏不顾民生深感不满,欲开口反驳。

白毅目光缓缓扫过,尽收众人反应。未立刻回应吴成,视线投向一直沉默文臣前列的纪遵:“纪卿,你执掌御史台,风闻言事,纠劾百官。吴卿所言,关乎军心士气,亦关乎朝廷恩信。你以为如何?”

纪遵闻声出列,动作沉稳如标枪。先向御座深施一礼,抬头目光锐利扫过吴成,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世情冷冽:“陛下明鉴。吴将军所言,乃忠勇将士肺腑之声,其情可悯。然,”话锋陡转如冰棱出鞘,“治国非治军,岂能一味犒赏维系?前辛之衰,始于外戚,盛于豪强,崩于流民。流民何来?苛政猛于虎,吏治腐如蠹,豪强兼并无度,小民失田破产,冻饿倒毙于途,焉能不反?陛下上月亲自主持国祭,告慰开国战殁忠魂,万民感泣,军心归附。此乃大义名分,岂是区区钱帛犒赏可比?若今日因粮秣之困,便行盘剥小民、竭泽而渔之举,岂非自毁长城,寒天下苍生之心?此非安军心,实乃种祸根!臣以为,吴将军之忧,其情可原,其论……实乃短视!”最后二字极重,如重锤击心。

吴成脸瞬间涨红,铜铃眼瞪纪遵,拳头捏响,若非朝堂恐已发作。武将队列轻微骚动。文臣这边,王耘不满稍霁,看纪遵目光多赞许。郑弘老神在在。伏衍微颔,认同纪遵利害分析。

白毅端坐御座,冕旒下面容沉静如水。等殿中波澜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压下所有杂音:

“纪卿之言,切中要害。将士之功,朕一日不敢或忘。国祭之礼,非仅为告慰英灵,更为明示天下:朕与朝廷,铭记所有为大晏流血牺牲之人!此乃立国之基,恩信之本。”他目光转向吴成,语气沉凝,“吴卿,朕问你,你麾下北军锐士,大多出身何处?”

吴成一怔:“回陛下,多……多是南阳、颍川一带农家子弟,也有流民中招募的敢战之人。”

“好。”白毅微颔首,“若因犒赏之需,强征其家乡父老口粮,致使桑梓之地饿殍遍地,妻离子散。吴卿,你麾下锐士,是感念朝廷恩赏,还是……会拿起刀枪,指向逼死他们父母妻儿的官府?”

“这……”吴成如遭雷击,张口结舌。他出身市井,深知底层疾苦,白毅反问如冰冷锥子,刺破他只想犒赏的简单念头。额头渗出冷汗,怒红褪去变苍白。霍翀、崔祐等武将神色凛然深思。何勇握紧拳,想起田垄劳作过往。

白毅目光掠过吴成,扫视朝堂,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交鸣:“治国之道,首在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吏治清明,政通人和,更在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停顿,让字字砸在众人心头,“朕深知,治天下,光有能征惯战的猛士,光有满腹经纶的博士,远远不够!”

他霍然起身,冕旒玉珠激烈碰撞。一股开天辟地般的决断气势勃发,充斥宏阔大殿:

“传朕旨意!”

殿中所有臣僚,无论文武,无论心思,皆心头一凛,屏息凝神,齐刷刷躬身垂首。

“着白鹿书院山长桑覃,主持今岁贤良方正、孝廉察举诸事,为国遴选经世致用之才!此乃常例!”

第一道旨意尚在意料。

紧接着,白毅声音如九天惊雷,带着开创新局磅礴气势轰然炸响:

“另——特开‘百工实学’一科!着大司农、将作大匠、水衡都尉会同桑公,共定章程!凡天下士民,无论出身贵贱,但通晓水利营造、精于农桑稼穑、善制机巧器械、明悉算学工法者,经有司考核,确认其能裨益国计民生者,一律量才录用!所授官职,秩禄视同……孝廉!”

“秩禄视同孝廉”!

六字如最猛烈惊雷,在南宫前殿轰然炸响,震得蟠龙金柱嗡鸣,震得殿中每人心神剧震!

阶下肃立群臣,无论矜持世家郑弘,理想派王耘,寒门实干派伏衍,被问哑的吴成,沉思的霍翀、崔祐,锐利如鹰隼的纪遵……所有人脸上瞬间只剩极致震惊与难以置信!

秩同孝廉?!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工匠、农夫、营造师、水工……那些士大夫眼中操持“贱业”的下等人,只要有一技之长,经考核,就能一步登天,踏入仕途,穿上与清贵文臣、勋贵武将一样的官袍,享同等俸禄地位!这是颠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铁律!是将帝国取士之梯悍然架设到“百工杂流”之上!

死寂。

死一般寂静笼罩大殿。空气凝固,沉重窒息。唯阳光穿过高窗,在地面投下移动光斑。

文臣队列,太尉郑弘保养得宜的脸第一次失血灰白。花白胡须难以抑制微颤。秩同孝廉?这是对弘农郑氏,对所有世代簪缨高门大族最赤裸的羞辱挑战!他胸中翻腾惊涛骇浪般的愤怒难以置信,喉咙堵寒冰,发不出声,死死盯御阶上身影。

司徒王耘如遭雷击僵立。脑中闪过无数圣贤篇章——“君子不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陛下此举岂非混淆尊卑,颠倒纲常?他试图从经义找支撑,信念基石却在石破天惊旨意下摇晃。张嘴欲引经据典劝谏,嗓子干涩无声,额角青筋突跳。

寒门出身的司空伏衍,眼中先是难以置信惊愕,随即惊愕深处燃起一簇近乎狂喜火苗!秩同孝廉!意味寒门庶族,不通诗书,只要有一技之长,竟也有直达天听路径!这是打破世家大族对上升通道垄断!他强压内心激动,目光灼灼望御座。

武将队列反应激烈。吴成彻底懵了,嘴张得塞鸡蛋,脑中混沌:工匠?跟俺们一样领俸禄当官?茫然看崔祐。通济侯崔祐,眼中闪烁商人精光。秩同孝廉?他嗅到打破常规的巨大机遇!若懂营造通商道能为官,崔家善于经营算计的子侄岂非出头?下意识挺直腰背。

霍翀眉头紧锁成川字。世家子弟本能感到旨意背后惊涛骇浪。勋贵地位要与匠户平起平坐?然皇帝关于军心民心质问犹在耳边,纪遵“自毁长城”警告振聋发聩。他矛盾重重,目光复杂投御座。

唯纪遵,短暂震惊后迅速恢复古井无波沉静面容。唯那双锐利如鹰隼眼睛死死钉在皇帝身上,目光深处急速思索评估。他未陷入情绪风暴,本能分析旨意背后帝王心术、朝堂震荡及对帝国根基深远影响。他见郑弘失态,王耘茫然,伏衍激动,武将困惑……更见御座上帝王眼中不容动摇决绝与开创魄力。

死寂被一声压抑巨大悲愤苍老声音打破。

“陛下!”太尉郑弘似从灭顶打击找回一丝力气,踉跄出列扑通跪倒,声音嘶哑如泣血控诉,“老臣……老臣斗胆!此举万万不可啊陛下!”花白头重重叩金砖,闷响。

“孝廉之制,乃朝廷抡才大典,国之根本!所举者,非德行高洁、通晓经义之大儒名士不可!若令木匠、瓦匠、铁匠之流,凭微末之技,竟得秩同孝廉,登堂入室,与士大夫同列……此非但混淆贵贱,颠倒乾坤,更是亵渎圣人之道,动摇国本!长此以往,礼崩乐坏,纲常何在?体统何存?陛下!三思!万万三思啊!”涕泪横流,以头抢地。

郑弘一跪一哭,如点燃引信。文臣队列中,尤其出身世家门阀官员,如找主心骨,纷纷出列跪倒伏地叩首,悲声附和:

“陛下三思!”

“郑太尉所言极是!此举断不可行!”

“百工贱役,岂能登大雅之堂?祖宗法度何在?”

“请陛下收回成命!”

殿内哀恳劝谏声此起彼伏,啜泣压抑,气氛至极点。武将们面面相觑,被阵势震住。

御座之上,白毅端坐如山。冕旒玉珠微晃,遮住眼底寒光。他看阶下跪倒一片、涕泗横流的文臣,看郑弘受莫大冤屈模样,心中无怒,唯冰冷了然。

他未立刻斥责,目光反转向司徒王耘:“王司徒,你饱读诗书,通晓圣人之道。郑太尉言此举亵渎圣道,动摇国本。朕倒要请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言何解?‘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语何意?若百姓温饱尚不能保,社稷根基尚且不稳,空谈礼乐纲常,岂非缘木求鱼,空中楼阁?”

王耘被点名,身体微颤。抬头脸上还带茫然挣扎。白毅问题如两把锋利锥子,直刺理想主义者内心矛盾。“民为贵”、“仓廪实”……他倒背如流,可当与“百工登堂”现实冲击碰撞,经义苍白无力。张嘴欲反驳,信念在皇帝冷静诘问下分崩离析。最终颓然低头,声音干涩:“陛下……陛下所言,乃治国根本大道……然,然‘百工实学’之选,与孝廉同秩,是否……是否操之过急?恐士林哗然,人心不稳……”声音低底气不足。

白毅不再看他,目光扫过跪地群臣,最后落一直沉默纪遵身上:“纪卿,闻喜侯!你执掌御史台,风闻言事,纠劾百官。朕问你,前汉之亡,根由何在?是亡于不通经义的工匠,还是亡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兼并土地、盘剥小民、致使饿殍遍野的世家豪强、贪官污吏?!”

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带着穿透历史冰冷锋芒滔天怒意!大殿鸦雀无声。跪地哀哭声噎住。

纪遵迎着皇帝凌厉如刀目光,缓缓出列。他未下跪,只深深一揖,声音清晰冷静,陈述不容辩驳事实:

“回陛下。臣监察风闻,纵观史册。前汉之亡,外戚、宦官、党争为祸尤烈,然究其根本,乃在于土地兼并成风,豪强权贵贪得无厌,地方官吏酷烈盘剥,致使小民失其恒产,流离失所,冻饿倒毙于途者相望于道!赤眉、绿林,皆由此起!彼辈乱臣贼子,多有熟读经史、位列公卿者!其祸国殃民,岂是通晓一技之长工匠可比?陛下明鉴万里,此‘百工实学’之科,若能兴水利、利农桑、实仓廪、安黎庶,此乃固本培元、断绝祸乱根源良策!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臣,纪遵,附议陛下圣断!”

这番话如冰水兜头浇在跪地劝谏郑弘等人头上!他撕开前汉覆亡血淋淋疮疤,矛头直指自诩清贵世家官僚!“彼辈乱臣贼子,多有熟读经史、位列公卿者”,如响亮耳光抽在反对者脸上!

郑弘猛抬头,老脸涨猪肝色,指纪遵手指剧颤:“纪遵!你……你血口喷人!危言耸听!”再说不出有力反驳。王耘脸色惨白,纪遵话如重锤砸心。

武将队列,何勇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强烈光芒!纪遵话句句说心坎里!他猛踏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闻喜侯所言极是!俺老何就是个种田的!俺只知道,没有好犁耙,地就耕不深!没有好水车,旱年就得饿肚子!懂这些的人,就该当官!就该让天下人都用上好农具!这比那些只会掉书袋、刮地皮的官,强一百倍!末将……末将全力支持陛下!”激动得声音发颤。

崔祐立刻反应,紧随出列,声音精明圆滑立场鲜明:“陛下圣明!臣亦以为纪侯爷、何将军所言乃金玉良言!百工之技,实乃富国裕民之基!譬如盐铁转运,若有善造舟车、精于算学之人,损耗必可再减!此等人才正当重用!臣附议!”

武将表态如天平投下决定性砝码。霍翀深吸气,看御座上目光灼灼皇帝,看激动何勇崔祐,扫阶下面如土色郑弘等人,终于踏前一步抱拳沉声:“陛下深思熟虑,谋国至远。末将……亦附议!”他代表世家勋贵武将妥协,也代表军权对皇权最终支持。

局面瞬间逆转!

白毅目光缓缓扫过朝堂,尽收众人反应。他见郑弘等人绝望灰败,王耘失魂落魄,伏衍难抑激动,武将们(含霍翀)最终支持,纪遵沉静下的深意。心中澄明。

“朕意已决。”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终结争论绝对力量,回荡死寂大殿,“‘百工实学’之科,照旨施行!桑公主持选才,务求唯才是举,唯实是用!吏部、大司农、将作大匠、水衡都尉,即刻会同桑公,拟定详细考选章程,报朕御览!”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射向跪伏在地面如死灰郑弘等人,语气陡厉:“至于尔等……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不思为国荐贤,为民请命,反固守陈规陋见,阻挠新政!念尔等初犯,且去!闭门思过三日!若再敢因循守旧,妄议国是……休怪朕不念旧情!退朝!”

“退——朝——” 黄门侍郎尖细悠长声穿透大殿。

沉重殿门缓缓开启,刺目阳光涌入,照亮金砖地面跪伏身影,也照亮御阶之上决然转身帝王背影。

一场风暴在南宫前殿骤然掀起,又被他以无上意志清晰洞见强行按下波涛。

暮色四合,安陆侯府邸的书房里,灯烛摇曳,却驱不散主人脸上的阴霾。吴成一把扯下身上繁复的常服,狠狠掼在榻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赤着膀子,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怒兽。

“他娘的!”吴成灌了一大口冷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气,“老子跟着陛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刀头舔血,图什么?不就图个痛快!图个兄弟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可今天……”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酒爵跳起,“今天陛下那话,句句戳老子心窝子!俺缸子是粗人,可俺也懂忠义!俺那些北军儿郎,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想让家里过好点?俺替他们讨点犒赏,有错吗?怎么到了陛下嘴里,倒像是俺缸子要逼人造反似的?!”

他越想越气,又灌了一口酒,眼神迷茫中带着受伤:“俺看不懂了!陛下……陛下如今是天子了,坐在那德阳殿上,说的话,俺听着……陌生!纪遵那老小子骂俺短视,陛下拿南阳老家的事堵俺的嘴……可俺心里憋屈啊!俺就觉得……陛下是不是……是不是当了皇帝,就忘了当初跟俺们这些老兄弟在泥地里打滚的情分了?忘了俺们是怎么用命给他拼下这江山的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失落和不解,“他变了……”

“砰!砰!砰!”沉重的敲门声响起,不等吴成应声,书房门就被推开了。崔祐拎着两个酒坛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仿佛没看见吴成的黑脸和满屋子的低气压。

“哟,缸子,一个人喝闷酒呢?火气不小啊!”崔祐自顾自走进来,把酒坛往案几上一墩,毫不客气地坐到吴成对面,“怎么?还在为朝堂上那点事儿窝火?”

吴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哼!你崔老抠精得跟猴似的,朝堂上倒是会说话!‘百工之技,富国裕民’?哼!俺看你就是顺着陛下的话茬往上爬!忘了咱们老兄弟的情分了?”

崔祐也不恼,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给吴成满上:“缸子啊缸子,你这脑子,真该跟你这身板换换!”他啜了一口酒,眯着眼,“情分?陛下待咱们的情分还少吗?封侯拜将,荣华富贵,哪一样不是陛下给的?你安陆侯府门前那根拴马桩,怕是比我崔府的门槛还值钱吧?”

吴成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那……那不一样!那是俺们拿命换的!”

“是拿命换的!”崔祐放下酒碗,语气认真了几分,“正因为是拿命换的,陛下才更看重!他今日为什么问你北军将士出身?为什么拿南阳老家的事点你?缸子,你好好想想!”

吴成皱着眉,闷声道:“想什么?陛下不就是想说,不能抢那些兵士家里人的口粮嘛!”

“不止!”崔祐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陛下是在告诉你,也是在告诉咱们所有老兄弟,这天下,不是咱们当初那支打打杀杀的部曲了!陛下也不是当年那个带着咱们冲锋陷阵的将军了!他是皇帝!他得为天下苍生负责!咱们这些老兄弟,是他最硬的底牌,但咱们的兵,也是别人的儿子、夫君、阿父!陛下今天那番话,不是在骂你,是在点醒你,也是在保全你啊缸子!你想想,要是真按你那法子,为了犒赏强征粮饷,激起民变,或者真让咱们的兵士因为家里遭了灾而心生怨怼……那后果,是你我能担得起的?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是谁?是你这个带兵的中候!陛下念着旧情,才没当场发作,让纪遵那老鹰出来啄你!你还不知足?”

崔祐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吴成发热的脑门上。他回想起皇帝那双沉静如渊却带着雷霆之怒的眼睛,回想起纪遵那句冰冷的“自毁长城,种祸根”,回想起自己当时被问得哑口无言的窘迫……冷汗,不知不觉又冒了出来。

“俺……俺当时……”吴成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俺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兄弟们该得赏……”

“没想那么多?”崔祐嗤笑一声,“缸子,咱们现在是勋贵了!不是当年那个光脚不怕穿鞋的杀猪匠了!你安陆侯府上下几百口人,你麾下几万北军将士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说话做事,能不过脑子吗?陛下今天开了‘百工实学’这科,秩同孝廉!这是多大的手笔?这是要动世家大族的命根子!陛下顶着多大的压力?他需要咱们这些老兄弟站在他这边,帮他稳住局面,不是添乱!”

吴成彻底沉默了,低着头,看着碗里浑浊的酒液,脸上的怒气被后怕和懊悔取代。他猛地端起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说不清是酒还是汗的液体。

就在这时,书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吴成的夫人,出身将门、性子泼辣的王氏,拎着一根擀面杖,柳眉倒竖地闯了进来。

“好你个杀千刀的吴缸子!”吴夫人一眼看到丈夫赤膊喝酒的颓丧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吴成的鼻子就骂,“老娘在屏风后头都听见了!朝堂之上,陛下问话,那是给你脸!你倒好,猪油蒙了心,说出那等找死的话来!要不是陛下念着旧情,纪中丞那嘴刀子,还有王司徒那些酸儒,能把你生吞活剥了!你安陆侯的爵位还要不要了?你脖子上那颗猪头还想不想要了?!”

吴成被骂得缩了缩脖子,想辩解:“夫人,俺……”

“俺什么俺!”吴夫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抄起擀面杖就劈头盖脸地朝吴成厚实的肩膀后背打去,边打边骂,“让你不长脑子!让你乱说话!陛下是天子!天子的话就是圣旨!你算老几?也敢质疑陛下?还敢觉得陛下忘了本?我看你是当侯爷当飘了!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不是陛下抬举,你现在还在南阳老家杀你的猪呢!笨死你算了!”

“哎哟!夫人!夫人息怒!别打了!俺错了!俺真知道错了!”吴成被打得抱头鼠窜,绕着案几躲闪,又不敢真反抗。崔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想劝又插不上嘴,只能端着酒碗干瞪眼。

吴夫人追着打了好几下,气稍微顺了点,把擀面杖往地上一杵,喘着粗气:“从今儿起,你给我记住了!上朝把嘴给我闭紧了!多看,多听,少放屁!实在憋不住想说话,先想想你家里的新妇孩子,想想你那些北军兄弟!再敢像今天这样不过脑子,给陛下添堵,给家里招祸,老娘打断你的腿!”

吴成被打得龇牙咧嘴,揉着肩膀,连连点头:“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俺记住了!俺以后上朝就……就当自己是根柱子!不,当自己是块石头!绝对不乱说话了!”

看着丈夫这副狼狈又诚恳认错的模样,吴夫人这才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旁边看戏的崔祐:“阿猿也在?正好!你帮我看着他点!他这脑子,没个人提点,指不定哪天又犯浑!”说完,又瞪了吴成一眼,这才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吴成龇牙咧嘴的抽气声和崔祐强忍着的闷笑声。

吴成揉着被打疼的地方,苦着脸看向崔祐:“崔阿猿,你……你笑什么笑!”

崔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缸子啊缸子!家有贤妻,夫不招横祸啊!嫂夫人这顿打,挨得值!真值!”他笑着举起酒碗,“来,再喝一碗,压压惊!也庆祝你脑袋总算开了点窍!记住嫂夫人的话,以后朝堂上,多看,多听,少说!陛下……还是念着咱们这些老兄弟的。那‘百工实学’里头,说不定也有咱们这些‘粗人’后辈的出路呢?”

吴成端起酒碗,跟崔祐重重碰了一下,碗里的酒溅出来不少。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抹了把嘴,长叹一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被点醒的明悟:“唉!喝!他娘的……这侯爷当的,比当年杀猪还费脑子!以后……俺还是多吃肉,少说话吧!”

灯火摇曳,映照着两个勋贵兄弟的身影。朝堂上的惊涛骇浪,似乎暂时被这市井般的打骂和酒气隔在了侯府的高墙之外。然而,那场由皇帝掀起的变革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这座新生的帝国。

颍川郑氏在都城的府邸,深广幽邃,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凝重。被勒令闭门思过的太尉郑弘,此刻并未像吴成那般暴躁发怒,而是端坐在他那间堆满古籍、焚着沉水香的书房里。灯烛的光晕柔和,映照着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须发和保养得宜却难掩灰败的面容。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古玉,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玉上。

“阿父。”长子郑垣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参茶,低声劝慰,“您且宽心静养,不必过于忧烦。陛下……陛下或许只是一时被纪遵、伏衍等人蛊惑……”

郑弘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疲惫:“垣儿,你不懂。陛下今日之举,非是一时意气。秩同孝廉……这是要掘我世家根基啊。”他放下古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面,“纪遵那鹰犬,句句诛心!伏衍那寒门竖子,眼中狂喜藏都藏不住!还有霍翀……连他都最终附议了!陛下……好手段!”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和难以言喻的寒意。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郑垣面露忧色,“三日后朝会,陛下若执意推行此政,难道我们……”

“硬顶是下下策。”郑弘打断儿子,眼神锐利起来,“陛下今日已示雷霆之威。闭门思过是警告,若再公然反对,恐怕……”他没说下去,但郑垣已明白其中凶险。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声滴答作响。

“陛下心意难回,”郑弘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试探,“或许……或许可以从皇后娘娘那里着手。”

“皇后娘娘?”郑垣一怔,“娘娘素来深居简出,不问外朝政事。且陛下乾纲独断……”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郑弘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皇后出身琅琊宣氏,虽非我弘农郑氏这般顶级门阀,但也是世代清贵、诗礼传家的名门!宣昶当年文名满天下,与老夫也曾同席论道。皇后自幼受其熏陶,深明大义,岂能不知‘百工杂流登堂入室’对礼乐纲常的冲击?”

他越说越觉得此路可行:“陛下对皇后情深义重,人所共知。若皇后能体恤世家之难,在陛下面前婉言劝谏一二……枕边之风,润物无声,或许比我等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更有奇效!毕竟,皇后终究是我世家血脉,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

郑垣皱眉,有些犹豫:“阿父,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以来,行事低调,从未听闻其干政。况且……陛下与娘娘感情甚笃,娘娘会为了世家利益去拂逆陛下心意吗?”

“妇人之仁,终究格局有限!”郑弘语气中带着一丝世家领袖固有的傲慢,以及对女性影响力的轻视,“皇后再尊贵,也是从世家后院走出来的女子。她或许不懂朝堂权谋,但家族兴衰、礼教存续,这些深入骨髓的东西,她岂能不顾?况且,这‘百工实学’若开,乱了尊卑,将来宫闱之内,难道也让那些匠户之女凭着些奇技淫巧与世家贵女平起平坐吗?这关乎所有世家女眷的体面!皇后……焉能不思?”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条妙计,精神似乎也振奋了一些:“皇后娘娘设立‘兰台书局’,修复典籍,泽被文脉,此乃大善!这不正说明她心向文教,重视士林清流吗?这与吾等维护纲常礼教的初衷,岂非殊途同归?老夫明日便修书一封,以敬献孤本典籍为名,遣你阿母入宫拜谒皇后。言语间,或可提及今日朝堂风波,请皇后以天下文脉、世家清誉为念,向陛下进言……”

郑垣看着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一丝希望的光芒,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安。他总觉得父亲对皇后心思的揣测,带着一种一厢情愿的隔膜。那位在深宫中修复典籍、抚养忠烈遗孤、似乎与世无争的皇后,真的会如父亲所愿,为了世家利益去触碰皇帝的逆鳞吗?但看着父亲疲惫而执着的眼神,他终究没敢将这份疑虑说出口。

“是,父亲。儿子明白了。”郑垣躬身应下,“儿子这就去安排,让阿母明日递牌子入宫请安。”

郑弘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枚古玉,在掌心摩挲着,仿佛握住了扭转乾坤的关键棋子。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皇后……宣氏之女……终究是世家血脉啊……此路,或许可行。”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那份精心算计与对皇后立场的根本误判,为这深沉夜色更添了几分讽刺与未知的变数。他丝毫不知,他寄予厚望的这位“世家血脉”皇后,正是今日朝堂上那石破天惊新政背后,最坚定也最智慧的支持者之一。他所有的盘算,注定是一场撞向铜墙铁壁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