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
长秋宫的重檐庑殿顶承接日光,滤去了灼热,只余温存的暖意,静静铺满殿前玉阶。
庭院里高大的梧桐,叶片染上深深浅浅的金与褐。风过时簌簌离枝,打着旋飘落,似一声声温柔而疲倦的叹息。
长秋宫内殿,茜纱窗滤进朦胧柔和的光线。
宣神谙斜倚窗下软榻,手中摊开一卷农书。工笔细描的犁铧线条清晰。她的目光落在图上,长睫却在光影里微微颤动。
仿佛书页上的墨字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坠着她的眼睑。
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意,如同殿外无声坠落的梧桐叶,一层层覆盖上来,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包裹了她的神智。
书卷从指尖滑落,无声跌落在铺了厚厚茵褥的榻边。
侍立一旁的青黛立刻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上前。一张圆脸尚带稚气,此刻却写满忧虑。
她小心翼翼捡起书卷,放在一旁小几上。又轻手轻脚取过一条更厚的绒毯,想给皇后盖上。动作间,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皇后沉静的睡颜上,眉头不自觉地拧紧。
“娘娘近日……睡得越发沉了。”青黛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心疼,对旁边面容端肃、穿着深青色宫装的翟媪说道。翟媪自宣神谙幼时便陪伴在侧,既是忠仆,亦是半个阿母。
翟媪没有立刻回应。她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正轻轻整理宣神谙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动作极尽轻柔,仿佛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她的目光深邃,落在宣神谙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那眼神里沉淀着远超青黛的复杂——慈爱、忧心,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嗯,”翟媪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却沉稳,“自打盐铁那事儿起,就没真正松泛过。前些日子又为着军功田和新犁……”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将绒毯边角仔细掖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她比谁都清楚,自家皇后娘娘这温婉柔韧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为夫分忧、为国操劳的心,也更清楚……这身子骨早年落下的亏空。
早年乱世烽烟,宣神谙随军辗转,寒冬腊月里发过高热,又因军情紧急,拖着病体在风雪中奔波数日。那场病来势汹汹,几乎去了半条命,虽然后来精心调养,终究落下了畏寒、气血不足的根子。每逢劳累过度或季节更替,便易倦怠乏力。
翟媪每每想起那段日子,看着宣神谙强撑的模样,心口就像压了块石头。
殿角鎏金博山炉里,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上升,最终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一片寂静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蹒跚着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班令仪穿着姜黄的细棉小袄,乌溜溜的眼珠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的农书,又仰起小脸望向榻上沉沉睡去的宣神谙。
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迈开小短腿蹭到软榻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抓住宣神谙垂落在茵褥边的素色裙裾,小心翼翼地摇了摇。
“娘…娘…” 稚嫩含糊的呼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并未激起涟漪。宣神谙呼吸匀长,睡意正酣。
班令仪却不气馁,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努力思索。
她松开裙角,转而伸出小小的食指,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指向宣神谙盖着薄衾的、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动作带着奇异的执着,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只有她知晓的、关乎她最依赖之人的秘密宝藏。她咿咿呀呀发出不成调的音节,小脸仰着,圆眼睛里盛满纯粹的担忧和懵懂的笃定。
宣神谙依旧沉睡,毫无所觉。
“小翁主!”青黛见状连忙上前,将班令仪轻轻抱开。
翟媪的目光落在班令仪指向的地方,又移回宣神谙沉睡的脸庞,眉头锁得更深。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悄然荡开涟漪。
殿外,秋风卷过,又是一阵更响的落叶声。
这深秋的倦怠,宣神谙只道是近来劳心费神之故。
前朝风起云涌。白毅以雷霆手段推行盐铁专营,她坐镇后宫,不动声色间便梳理出那盘根错节、侵吞国帑的豪强脉络,将条分缕析的证据悄然递到他案头。
御花园边那片沃土,是她亲手划出,赐予那些为国流尽鲜血、却因伤残而生活无着的将士耕种,无声支撑着他那“军功授田”的国策,也悄然平息了朝堂上因土地分配而起的诸多暗涌。桩桩件件,看似不涉朝堂,却都需耗费心神,权衡各方,如同在细密的丝网上行走。
新犁的图纸,此刻还静静躺在御案一角。那是工部呕心之作,轻便省力,本意泽被万民,却因循守旧者众,阻力重重。推广一事,竟在地方官员的推诿延宕中几近搁浅。
“陛下,”前日朝议散后,宣神谙在却非殿偏殿为他奉上一盏清心宁神的菊茶,温言道,“新犁之事,妾思量着,空口白牙,难敌积习。不若……就在这宫苑之内,辟一小块地方,由妾领着宫人,亲手试用一番?眼见为实,或能堵住悠悠众口。”
白毅的目光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上抬起,落在妻子温婉却坚韧的脸上,那眉宇间不易察觉的淡淡倦色让他心头一紧。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神谙,朕知你用心良苦。只是这等粗重事务,何须你亲力亲为?朕另派人便是。”
宣神谙轻轻摇头,唇边笑意清浅:“陛下此言差矣。妾亲为,一则,是向天下妇人昭示此犁之便,妇人亦能操持;二则,长秋宫所为,便是陛下所允,更具说服之力。些许劳作,只当活动筋骨了。”
她的眼神温润而执着,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陛下在前朝已是殚精竭虑,这等微末小事,让妾为您分担一二,可好?”
她的话语熨帖入心,白毅心头那点忧虑被她的柔韧悄然抚平,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也罢。只是切莫逞强,若有不适,即刻停下。”
“诺。”宣神谙含笑应下。
于是,长秋宫后苑向阳一隅,一小片观赏花木被清理,翻整一新。
土色深褐,散发着泥土湿润的气息。几个身强力壮的宫人将新式木犁安置妥当,犁身线条流畅,比旧犁轻巧,犁铧在秋阳下闪着暗沉锐利的光。
宣神谙换上一身简便的浅碧色窄袖襦裙,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玉簪松松绾起。她走到犁边,未假手他人,亲自握住了光滑的木制扶手。入手微凉,却意外地贴合掌心。
“娘娘……”身旁侍立的织意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无妨。”宣神谙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将犁铧前端稳稳压入松软土垄。她调整姿势,双手用力前推。
那看似笨重的犁铧竟异常顺滑地破开土层,如同利刃划过绸缎,阻力比预想中小许多。一道笔直、深浅均匀的沟壑瞬间在她身后延伸开来。
“咦?”围观的宫人们发出低低惊叹。
宣神谙心头也是一松,步履跟着犁铧移动向前,口中清晰吩咐:“织意,记下:初始下犁,省力约三成。沟壑深浅……”她略一停顿,侧身目测,“较旧犁更为均匀,翻土亦更彻底。”
“诺。”织意连忙执笔,在素帛上飞快记录。
宣神谙继续推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汗珠,在秋阳下闪着微光。
她专注感受着犁具传来的力道变化,口中指令不断:“转向灵活,较旧式省力约五成……土块破碎更为细密,利于保墒……”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气息已微微不匀,脸颊透出异样的红晕。
深秋的凉风掠过园中枯草,却吹不散宣神谙身上蒸腾起的燥热。
新犁虽轻便,但持续推动翻整这方寸之地,对养尊处优、又连日劳心劳力的皇后而言,终究是份不轻的负担。
汗水浸湿鬓角碎发,黏在发烫的额际。心口处,仿佛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鼓,咚咚敲着,震得她头目森然。握着犁把的手指,也感到一阵虚软乏力。
班令仪被翟媪抱着站在不远廊下。小翁主今日格外安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追随着宣神谙的身影,小嘴紧紧抿着,带着超乎年龄的紧张。
当宣神谙又一次用力,试图将犁头从一处稍硬土块中拔出时,那小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小手急切指向宣神谙方向,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呃…呃…”声,焦灼不安。
翟媪连忙轻轻拍抚:“小翁主乖,娘娘在做事呢。”
宣神谙隐约听到动静,想回头安抚一个笑容。
然而就在她分神侧首的瞬间!
一股无法抵挡的强烈眩晕感如同沉重的黑潮,轰然席卷而上!眼前的光线、泥土的褐色、宫人惊惶的面容……所有景象都疯狂旋转、扭曲、褪色,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
“娘娘!”
“快!扶住皇后娘娘!”
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园中秩序。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前,宣神谙只觉身体一轻,仿佛失重般向后倒去。最后的感知是冰冷的秋风猛地扑在滚烫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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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神谙在熟悉的沉水香气息和一片温软中恢复意识。眼皮沉重如坠铅,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帐顶,绣着威严的五爪金龙。视线模糊转动,看到了守在榻边、紧紧握着她手、面色凝重如铁的白毅。他眼底布满红丝,下颌绷紧,如同随时爆发的火山。
“陛…下…”她试图开口,声音沙哑微弱如同蚊蚋。
“别动。”白毅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又在意识到后猛地放松些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孙太医!皇后醒了!”他朝殿外低吼。
几乎是同时,守在外殿的太医令孙籍连滚带爬扑进来,身后跟着两个面无人色的小太医。
白毅的目光如冰冷刀锋扫过他们,殿内空气瞬间凝滞,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孙籍须发皆白,额上冷汗涔涔,扑跪榻前,颤巍巍伸出枯瘦手指搭上宣神谙纤细的腕脉。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博山炉里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孙籍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他闭着眼,指尖凝神感受脉象起伏。
时间一点点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
白毅的目光死死锁在孙籍脸上。他看到孙籍紧皱的眉头先是深锁,带着濒临深渊的恐惧。
随即,那紧锁的纹路竟奇异地、一点点舒展开来,如同冻土在春日暖阳下消融。
紧接着,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竟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惊愕与狂喜的古怪神色,搭脉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如何?”白毅的声音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孙籍猛地睁眼,眼中爆发出惊人光亮,他收回手,几乎是五体投地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
“陛下!天佑大晏!天佑陛下!皇后娘娘……此乃大喜之脉!滑利如珠,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是喜脉!千真万确的喜脉!”
“喜脉?”白毅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巨锤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瞬间,他脸上所有因焦灼恐惧而凝结的暴戾冰霜轰然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几乎不敢置信的空白。他下意识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缓缓移向榻上的宣神谙。
宣神谙也怔住了。所有的疲乏、眩晕似乎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冲散。她下意识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生命?她与白毅的孩子?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能茫然看着激动得发抖的孙籍。
“而且……而且……”孙籍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紧张再次拔高,变得尖利刺耳,他抬起头,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老臣……老臣指下分明探得,这脉象……圆滑流利之中,又隐有并行之势,虽尚不十分明晰,然老朽行医五十余载,断不会错!此乃……此乃双珠之喜兆!陛下!娘娘怀的……极可能是双生麟儿!”
“双生?!”
这一次,白毅再也无法维持帝王威仪。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锦墩,发出沉闷声响。那双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在朝堂上洞若观火的深邃眼眸,此刻瞪得滚圆,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狂喜、震撼、以及一种近乎傻气的茫然无措。
他死死盯着侍医,又猛地转向宣神谙,目光最终灼热地定格在她的小腹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衣料肌肤,亲眼确认那不可思议的奇迹。
“神谙……神谙!”他猛地俯身,紧紧握住宣神谙的手,力道惊人,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素来沉稳如山、言语精炼的帝王,此刻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眼底有晶莹水光剧烈闪烁,“是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是两个!你听见了吗?两个!”那声音里有巨大的喜悦在轰鸣。
宣神谙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失态模样弄得又是心酸又是甜蜜,巨大的幸福感如同温热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惊悸疲惫,眼眶发热。她反手回握住他因激动而滚烫的手掌,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滑落腮边:“嗯……我听见了,陛下……是我们的孩子。”
殿内凝滞沉重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讯彻底冲散。侍立一旁的宫人们早已激动得泪流满面,纷纷跪地,哽咽着齐声高呼:“恭贺陛下!恭贺皇后娘娘!天佑大晏!双喜临门!”
白毅猛地回头,对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狂喜:“传旨!长秋宫上下,侍奉皇后有功,各赏半年俸例!阖宫上下,俱赏三月!”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那仍伏在地上的孙籍,语气斩钉截铁,“孙籍,自今日起,你专职照料皇后凤体!朕要你立下军令状,务必确保皇后与朕的皇儿万全!若有半分差池……”那未尽的话语里,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因那巨大喜悦冲淡了往日的冷厉。
孙籍激动领命:“老臣遵旨!定当肝脑涂地,护佑娘娘与小殿下周全!”
但脸上狂喜稍稍沉淀后,他谨慎抬头,目光带着医者的审慎,看向白毅,又扫过床尾一脸关切的青黛和翟媪,最后落在宣神谙苍白的脸上,斟酌开口:
“陛下,娘娘,天降双麟,实乃莫大祥瑞。然……双胎之孕,本就比寻常单胎更为耗损母体元气。”
“老臣观娘娘脉象,滑利之中,根基稍显不足,似有气血亏虚、寒气侵体之象,未能尽数弥补……”
这番话如同一盆微凉秋水,瞬间浇熄了帝后心中一部分狂喜的火焰。白毅脸上的笑意凝住,眼神锐利看向孙籍。翟媪的心猛地一沉,交握的手攥得更紧。青黛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孙籍感受到帝王威压,连忙俯身,语气更加恭谨凝重:“娘娘凤体早年受损,元气未复。此番孕育双胎,负担尤重。若孕期再过度操劳,未能精心调养,恐……恐至分娩之时,艰险倍增,有伤凤体根本,于皇嗣亦非万全之福。此非危言耸听,实乃老臣职责所在,不得不禀!”
殿内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方才的狂喜被一层现实的阴影笼罩。双胎是福,亦是险。
白毅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沉,他紧紧握住宣神谙的手,力道传递着决心。他看向孙籍,声音斩钉截铁:“朕知道了。自今日起,皇后一切饮食起居、汤药调养,皆由你全权负责!所需药材、人手,尽可调用!朕只有一个要求:务必确保皇后与两位皇嗣,母子均安!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孙籍再次深深叩首。
白毅不再看他,重新在榻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宣神谙。动作笨拙轻柔,带着初为人父的紧张珍视,但眼神深处,已燃起前所未有的、守护至亲的熊熊火焰。
“神谙,”他低唤着,声音温柔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听见太医的话了?为了你和孩子,从今往后,你必须好好休养,万事不许再操心。一切有朕。”
宣神谙感受着他掌心的力量和话语中的决心,心中那份因侍医之言而起的微澜渐渐平息。她迎上他深不见底、却写满守护的眼眸,用力点头,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嗯。陛下放心,为了孩儿,妾定会珍重自身。”
青黛悄悄抹去眼角泪,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定要更加精心百倍伺候娘娘。
翟媪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眼底忧虑未散。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验。她默默上前一步,声音沉稳:“陛下,娘娘,老奴定当与青黛一起,寸步不离,将太医嘱咐刻在心上,绝不让娘娘有半分劳神费力。”
白毅看向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嬷嬷,郑重点头:“有劳翟媪费心。”他的目光扫过青黛,“青黛,照顾好你家娘娘。”
“诺!奴婢(老奴)遵旨!”青黛和翟媪齐声应道,声音充满使命感。
白毅伸出手,带着敬畏和无比的珍重,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覆上她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柔软,隔着衣料,只有她温热的体温传来。然而在他掌下,仿佛已能感受到两个幼小生命微弱而蓬勃的脉动。
宣神谙将手覆在他的大手上,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和微微颤抖,心中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宁与圆满充满。
所有的辛劳惊惧,在这一刻,都被这从天而降的双份喜悦彻底洗涤。她轻轻闭上眼,唇角弯起,一滴晶莹泪珠滑落,没入鬓角。
殿外,秋阳正好,将长秋宫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辉煌灿烂,如同庆贺这深秋时节降临于帝王家的莫大喜讯。那两株高大的梧桐,金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温柔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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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寝殿内烛火通明。 白日喧腾的喜悦沉淀为深沉的温情,在锦帷间流淌。殿角鎏金博山炉换了安神的苏合香,气息清甜宁谧。
宣神谙沐浴更衣,只穿一件柔软宽松的月白寝衣,斜倚在堆满软枕的宽大御榻上。白日的惊悸眩晕褪去,余下慵懒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满足。她一只手,依旧下意识地、充满怜爱地轻轻覆在小腹上。
翟媪端着一碗刚煎好、温度适宜的安胎药进来,步履沉稳。青黛捧着一碟蜜饯果子跟在后面。
“娘娘,该用药了。”翟媪的声音温和而带着不容推拒的关切,“孙太医再三叮嘱,您早年受过寒气,底子需慢慢温补,这药方里特意加了温经散寒、固本培元的药材,趁热喝效果最好。”
宣神谙顺从点头,接过药碗。药汁苦涩气息弥漫,她眉头微蹙,还是小口小口喝了下去。
青黛立刻递上蜜饯,眼神心疼:“娘娘,快含一颗压压苦。”
白毅褪去沉重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榻边绣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柔和,白日里帝王的威严狂喜收敛,此刻眉宇间只剩纯粹的、带着点傻气的兴奋和小心的紧张。
青黛和翟媪见状,默契低头,悄无声息退到稍远的屏风后,将这片私密温馨的空间留给帝后二人,目光依旧关切地留意着动静。
“神谙,”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在安静殿内格外清晰,带着跃跃欲试,“可否,让朕……再听听?”他目光灼灼,如同盯着一件稀世奇珍,牢牢锁在宣神谙的小腹上。
宣神谙被他那热切又孩子气的模样逗得莞尔,脸颊泛起淡淡红晕,轻轻嗔道:“陛下,孙太医都说了,月份尚浅,哪里就能听得见了?莫说胎动,便是心跳,怕也微弱得很呢。” 她嘴上这般说着,身体却不由自主配合着,微微调整姿势。
“无妨无妨。”白毅连连摆手,眼神执拗,“朕的孩儿,定然与众不同!让朕听听,或许能听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俯下身去。动作带着武将的利落,却又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谨慎。
随即,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帝王,竟在榻边屈下一条腿,半跪了下来。他将侧脸,轻轻地、缓缓地贴上妻子温热的小腹处。那姿态,虔诚如信徒膜拜神祇。
宣神谙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腹上的丈夫。他乌黑的发顶对着她,几缕发丝垂落,隔着衣物带来细微痒意。他闭着眼,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神情是全然的专注,仿佛在聆听世间最玄妙的乐章。
殿内静极。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还有两人清浅交织的呼吸。
白毅一动不动伏着,侧耳紧贴,凝神屏息。然而,除了宣神谙体内血液流淌的微弱嗡鸣,和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良久,他有些懊恼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温热气息拂过宣神谙肌肤,让她微微一颤。
“如何?陛下可听见什么仙乐了?”宣神谙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轻轻抚过他伏在自己腹上的发顶,指尖穿过他微凉发丝。
白毅抬起头,脸上带着孩子气的不甘和困惑,剑眉微蹙:“奇怪……朕明明感觉……感觉他们就在这儿……”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在她小腹上点了点,“这里,还有这里……暖暖的,像是藏着两颗小小的火种。”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近乎盲目的笃信,“朕的孩儿,定是知道父皇在听他们,故意藏起来了,小小年纪就这般调皮,定是随了……”他话到嘴边顿住,目光落在宣神谙含笑的眉眼上,自己先笑了起来,“定是随了他们的母后,心思灵巧。”
宣神谙被他这强词夺理又满含爱意的比喻逗得笑靥如花,轻轻推他一下:“陛下胡说什么呢!”她拉过他的手,重新覆盖在自己小腹处,“孙太医说了,再等些日子,等他们长大些,自然就能动了。陛下是马上天子,难道还等不得这几个月?”
白毅顺势握住她的手,包裹在宽厚温热的掌心里。他重新坐直,笑意沉淀为更深沉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神谙,”他凝视着她,烛光在深邃眼眸中跳跃,“从今往后,你只许安心静养。盐铁也好,新犁也罢,抑或是军功田亩、后宫琐事,一概不许再劳心劳力。一切有朕。”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决断,又因对象是她而染上浓得化不开的呵护,“你是朕的皇后,更是朕孩儿的阿母。你的身子,如今便是江山社稷的根基,容不得半分闪失。”
宣神谙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暖流涌动。她并非贪恋权柄之人,前番所为,不过是尽己所能,为他分忧,为这初定的大晏天下尽心。如今腹中有了更重要的牵绊,她自然懂得轻重。
“陛下放心,”她柔顺点头,声音温婉而坚定,“妾明白。为了孩儿,妾定会珍重自身。”她迎上白毅的目光,带着理解和承诺,“前朝军国重担,自有陛下肩负。妾往后,自当谨守本分,不再如前般躬亲细务,劳神费心。”
白毅看着她温顺却自有主张的模样,心中爱怜更甚。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湿意,低声道:“嗯。”他俯身,一个带着无限珍视和承诺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心,“睡吧。万事,有朕。”
宣神谙依言闭上眼,依偎进他坚实温暖的怀抱。白毅小心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手依旧护在她的小腹之上。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温柔投映在龙凤呈祥的锦帐上。
在这片深沉的静谧与暖意中,宣神谙的呼吸渐渐绵长均匀。白毅却依旧清醒,他维持着守护的姿势,目光落在妻子恬静的睡颜上,又缓缓移向那被自己掌心覆盖着、正悄然孕育着双份希望的小腹。
孙籍激动的话语再次回响——“双珠之喜”、“并行之势”……
喜悦过后,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磐石,压在帝王心头。神谙的身子骨……能否承受双胎之重?宫中虽有良医,但妇人生产,历来是鬼门关。史册深宫的惨痛……他不敢深想。
必须做到万全!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无比清晰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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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将斗拱的阴影投在堆满简牍、药材和捣药罐的案几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药香。
孙籍眉头紧锁,正就着灯光,细细比对几份陈旧的医简,不时用朱笔在一旁的素帛上记录着什么。
他身边,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青色医僮短褐的小徒弟阿昌,正哈欠连天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每捣几下,眼皮就沉重地往下耷拉。
“师父……”阿昌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这‘固本培元安胎汤’都改到第七版了吧?陛下……陛下今日那眼神,学生现在想起来还腿肚子转筋呢……”他停下捣杵,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苦着脸,“皇后娘娘凤体金贵,怀的又是双胎,这差事……学生怕一个不小心,脑袋就要搬家啊!学生家里还有老母要奉养,还没娶新妇呢……求求老天爷保佑皇后娘娘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生下小殿下吧……”
孙籍头也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现在知道怕了?白日里叫你背《妇人方》,你倒躲懒打盹!”他蘸了蘸墨,继续在素帛上书写,“陛下……是雷霆手段,那也是因为皇后娘娘在他心中,重逾千钧。皇后娘娘温婉贤淑,仁德宽厚,是真正的国母风范,陛下爱重,情理之中。你少胡思乱想,专心做事!这药粉要捣得极细,药性才出得来。”
阿昌缩了缩脖子,认命地继续捣药,石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好奇:“师父,学生……学生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您说皇后娘娘这么好,陛下独宠六宫,可……可琅琊宣氏,听说人丁并不兴旺,娘娘在朝中也没什么显赫的母族撑腰啊?陛下为何……”
“蠢材!”孙籍终于放下笔,瞪了阿昌一眼,昏黄的烛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神情却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慨,“谁说皇后娘娘没有母族?她的‘母族’,大着呢!”
阿昌一愣,捣药的动作都停了:“啊?大着……在哪呢?”
“在青禾军!” 孙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陛下打天下的艰难。那会儿,陛下在前方冲锋陷阵,是谁在后方替他稳住大营,安抚家眷?是谁将那些跟着父兄颠沛流离、连饭都吃不饱的将士子女聚拢起来,亲自教导识字明理?那些娃娃,大的十来岁,小的才刚会走,都管她叫‘女夫子’!没有皇后娘娘在后方殚精竭虑,稳住人心,将士们在前线能安心厮杀?”
孙籍顿了顿,眼神仿佛穿越了时光:“更别说后来……战事吃紧,娘娘还亲赴过前线!青禾军中,一大半的老兄弟,都受过娘娘的恩惠!要么是孩子被她教导过,要么是家眷被她妥善安置过,要么是受伤时被她亲手包扎过!你说,这青禾军上下,谁不感念娘娘恩德?这不是母族,是什么?比那些只会攀附的所谓‘外戚’,强了千百倍!”
阿昌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捣杵都忘了动。他第一次知道,那位看起来温温柔柔、总是带着浅笑的皇后娘娘,竟有如此厚重而炽热的过往。“原来……原来是这样……”
“所以啊,”孙籍拿起阿昌捣好的药粉,凑到灯下仔细察看细度,“陛下对娘娘情深义重,不仅是因为夫妻情分,更因为娘娘是他并肩走过风雨、能托付后背的‘袍泽’!是真正能与他共担江山社稷的人!你个小猢狲,懂什么?”
阿昌咂咂嘴,脸上那点惶恐渐渐被一种由衷的敬意取代,捣药的动作也轻快认真了许多:“懂了懂了!学生这回真懂了!皇后娘娘……当得起陛下这份心意!学生一定好好捣药,让娘娘身子骨康健如初!”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谁啊?”阿昌警惕地问,下意识捂了捂脖子——深更半夜,别是陛下来查岗吧?
“孙太医安好,奴婢织意,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大人送些点心。”门外传来女子温和清亮的声音。
阿昌松了口气,赶紧去开门。只见织意提着个精巧的食盒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走进来,将食盒放在稍显凌乱的案几一角,利落地打开盖子。
“娘娘说,太医和诸位大人为凤体劳神,深夜还在钻研方剂,实在辛苦。小厨房刚蒸了些热腾腾的粟米糕,还有几碗温补的鸡汤馎饦,娘娘特意吩咐加了些驱寒暖胃的姜丝和当归末,让大家垫垫肚子,驱驱寒气。”织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皇后特有的那份体贴入微。
食盒里热气腾腾,粟米糕金黄软糯,鸡汤馎饦香气扑鼻,在这满是药味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
孙籍连忙起身,对着长秋宫方向微微躬身:“老臣惶恐,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凤体初安,还惦记着老朽,实在折煞老臣了!”
织意笑道:“大人言重了。娘娘还说,药石虽苦,大人用心更苦。请大人务必保重自身,莫要太过劳累。”她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医简和药粉,眼中满是真诚的感激。
阿昌看着那香喷喷的糕点和汤食,又看看织意温和的笑脸,再想想刚才师父说的那些话,心里最后那点“怕掉脑袋”的担忧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干劲和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已深感敬佩的皇后娘娘的感激。他挠挠头,对着织意嘿嘿一笑:“谢……谢宋娘子!也请娘子代我们谢谢皇后娘娘!娘娘真是……真是太好了!”
织意含笑点头:“话一定带到。大人们,你们慢用,奴婢告退。”她行了礼,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值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和更浓郁的饭食香气。阿昌迫不及待地捧起一碗馎饦,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满足地叹道:“真香啊!师父,您快尝尝!皇后娘娘连咱们值夜肚子饿都想着,难怪陛下……”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脸上全是“跟着这样的主子干活,值了!”的满足感。
孙籍看着徒弟那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拿起一块温热的粟米糕,慢慢吃着。糕体细腻,带着谷物天然的甜香。他望着跳动的烛火,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似乎也被这深夜的一缕暖意熨帖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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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宣神谙尚在安睡。
白毅已悄然起身,在却非殿偏殿召见了何勇。
“阿勇,”白毅的声音低沉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即刻挑选一队得力可靠、行事稳重的精干人手,换上常服,秘密出都城,分赴南阳、汝南、颍川诸郡。”
何勇神色一凛,抱拳躬身:“臣遵旨!敢问陛下,此行所寻何物?或是……何人?”
“寻人!”白毅目光如炬,斩钉截铁,“专寻那些在民间享有盛誉、经验老道的稳婆!尤其是……尤其是……曾多次成功接生双胎,母子皆安的!务必彻查其姓名、籍贯、过往接生案例,尤重口碑,给朕打探得一清二楚!要快,要隐秘!”
他停顿一下,语气更加凝重,“记住,皇后早年随朕在军中,受过寒疾,体质特殊。寻人时,务必留意是否有擅长调理此类体质的妇人,或是有应对过类似情况经验的稳婆。此事关乎国本,绝不容失!”
何勇立刻领悟,神色更加肃然:“臣明白!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他略一迟疑,“若寻得合适人选,是否……”
“先探明底细,莫要惊动。”白毅沉声道,“待你回报,朕自有计较。记住,慎之又慎!”
“诺!臣即刻去办!”何勇领命,雷厉风行退下。
白毅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殿外初升朝阳。晨曦光芒穿透云层,洒在北宫殿宇飞檐上,勾勒出金色轮廓。他的侧影在光晕中挺拔坚定。
为了神谙,为了他们即将到来的孩子,他必须织就一张最密实的安全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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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扬州寿春,乾安王府。
秋日阳光吝啬地光顾这片深宅。重檐叠嶂切割天光,投下大片冰冷阴影。庭院花木无精打采,暮气沉沉。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和浓郁熏香的沉闷气息。
王府正堂,气氛凝重如暴雨将至。
乾安王文晁,身着深紫蟒纹亲王常服,原本颇具威严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他背着手,在厚厚波斯地毯上焦躁踱步,脚步闷钝,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一封来自都城的密报,如同烧红烙铁,烫在他掌心心头。
“……皇后宣氏……身怀龙裔之喜兆,且……疑似双胎……”
“疑似双胎”四字,像四根烧红钢针,狠狠扎进文晁眼底!
他猛地停步,攥着密报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泛白,薄薄帛书在他手中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好!好得很啊!”文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被彻底愚弄的暴怒,“本王费尽心机,将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推上后位!指望着她成为本王臂助!她倒好!入宫才多久?恩宠有了,肚子也争气,一怀就是两个!可本王呢?!”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受伤野兽咆哮,“本王得到了什么?!”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堂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幕僚属官:
“是那道冠冕堂皇的削藩诏书!‘天下初定,藩王宜垂拱而治,共享太平’?呵!好一个‘垂拱而治’!好一个‘共享太平’!”文晁的声音因愤怒扭曲变调,“这分明是冲着本王来的!是那黄口小儿白毅,忌惮本王!忌惮本王在寿春经营多年,兵强马壮,威望深重!他怕了!怕本王威胁他的龙椅!”
他猛地将手中揉烂的密报狠狠掼在地上,犹不解恨,几步冲到旁边紫檀木博古架前。架子上陈设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玉器珍玩。文晁眼中只有一片暴戾赤红,手臂猛地一挥!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脆响!前朝白玉夔龙纹双耳瓶首当其冲,粉身碎骨!紧接着青玉雕山水笔筒、羊脂玉荷叶洗、翡翠瑞兽镇纸……一件件巧夺天工的玉器,如同脆弱的琉璃,在青砖地面上炸开,碎片四溅!
“本王交出了直属精锐!交出了地方兵权!如今只剩几百个看家护院的王府护卫!还‘严格规定人数’?!”文晁一边疯狂扫落珍宝,一边嘶声怒吼,唾沫横飞,“垂拱而治?共享太平?放屁!这就是削藩夺权!是那小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白毅能有今日,若无当初……” 他后面的话被剧烈喘息堵住,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满堂下人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碎裂声在空旷大堂里回荡,带着绝望余音。
“废物!都是废物!”文晁砸得手臂发酸,胸膛剧烈起伏,他撑着博古架,看着满地狼藉碎玉,那破碎景象仿佛映照着他支离破碎的权力版图,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一个吓得脸色惨白的管家,迁怒道,“还有那个宣神谙!本王的好甥女!她当了皇后,可曾为本王说过半句好话?可曾替本王在皇帝面前争过一丝一毫的利益?!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本王这个舅父!没有乾安王府!她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跟她那早死的阿父一样!忘恩负义!”
他咆哮着,将所有失败、愤懑、不甘,都倾泻在那个远在深宫、身怀六甲的甥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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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府后宅绣楼内。
文菡若,乾安王府二娘子,正对铜镜慢条斯理梳着乌黑长发。镜中人容颜娇艳,眉眼间却凝着一股阴郁戾气。她穿着锦茜红妆花缎褶裙,簪着赤金嵌红宝石步摇。
一个心腹侍女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文菡若梳头动作猛地一顿,玉梳齿狠狠刮过头皮,扯下几根青丝。
“什么?宣神谙怀孕了?还是……双胎?”她猛地转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镜中娇艳脸庞瞬间扭曲,眼中迸射出淬毒般的嫉妒怨愤。
“是……是的,女公子,宫里传出的消息……”侍女被她狰狞表情吓得后退一步。
“凭什么?!”文菡若猛地将手中玉梳狠狠拍在梳妆台上,“啪”的一声脆响,玉梳应声断裂!她胸口剧烈起伏,柳眉倒竖,“凭什么她宣神谙就能有这样的好命?!当年寄居在我家,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吃穿用度连我阿母身边的侍女都不如!如今倒好,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这还不够!她还要怀上龙种!还是两个?!”
她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猩红裙摆像一团燃烧毒火:“而我呢?我是堂堂乾安王府的嫡长女!我文菡若哪一点比不上她?!论容貌,论才情,论出身……我哪点输给她?!可阿父给我定的是什么亲事?!”她声音陡然凄厉,充满不甘屈辱,“王淳!一个副将!莽夫一个!靠着军功才混了个杂号将军!凭什么?!她宣神谙就能一步登天,做皇后,怀龙种,受尽荣宠!我却要嫁给一个粗鄙武夫,一辈子屈居人下?!”
她冲到窗边,猛地推开雕花木窗,深秋寒风灌进来,吹乱发髻,也吹不散心头妒火。她死死攥着窗棂,指节发白,目光怨毒地投向北方——帝都雒阳的方向。
“宣神谙……你等着!我不信你能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风水轮流转!这世上的好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秋风呜咽着穿过王府亭台楼阁,卷起枯黄落叶。寿春王府的深宅里,父女二人的怨毒与不甘,如同角落里悄然滋生的苔藓,在阴影里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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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寝殿内,暖意融融。
沉水香气息清雅宁神。宣神谙穿着宽松常服斜倚软榻,小腹平坦,眉宇间却已多了一丝母亲的温润光泽。她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温柔地落在不远处地毯上。
班令仪穿着粉嫩小袄,正撅着小屁股摆弄几个彩色布偶娃娃,咿咿呀呀地“讲故事”,奶声奶气。自宣神谙有孕的消息传开,这小丫头变得更加乖巧粘人。
殿外传来一阵轻快张扬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清脆嗓音:
“神谙!我的好神谙!我来啦!”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霍君华如同一团明艳火焰卷了进来。她今日穿海棠红曲裾深衣,滚着金边,发髻高挽,簪着金凤步摇,叮当作响。身后跟着几个捧大小锦盒的宫女。
“你这女娘,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当心脚下。”宣神谙放下书卷,笑着嗔怪,眼底满是见到挚友的欢喜。
“怕什么!”霍君华浑不在意摆手,几步冲到榻边挨着宣神谙坐下,一双灵动大眼立刻上下打量,“快让我瞧瞧!哎呀,气色好些了!前些日子可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随即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听说……是双胎?真的假的?孙老头没诊错吧?”
宣神谙脸颊微红,轻轻点头:“嗯。”
“啊呀!”霍君华立刻发出一声惊喜尖叫,差点蹦起来,班令仪好奇抬头。她一把抓住宣神谙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神谙是有大福气的!双生子啊!龙凤呈祥!天大的祥瑞!”她兴奋两眼放光,叉起腰,“先说好了!这姨母名分,我霍君华预定了!谁也不许跟我抢!”
宣神谙好笑又感动:“好好好,都依你。”
“这还差不多!”霍君华得意扬扬下巴,挥手示意宫女,“对了,快把东西打开,让皇后娘娘过目。”
宫女们上前开启锦盒。珠光宝气,锦绣辉煌。
霍君华指点着:
“喏,这是吴家嫂嫂王阿姊送的,”指着一尊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送子观音像,“说是请高僧开过光的。”
又指旁边紫檀木盒里的极品血燕盏,“这是我家嫂嫂的心意。”
接着是郑家沈夫人送的赤金镶红宝头面;
一个古朴黑漆螺钿盒,“喏,这是胶东袁家夫人送的,”打开盒盖,里面是两枚龙眼大小、浑圆莹润、泛着虹彩的极品东珠,“唤作‘双珠映月’,正应了你这双胎之喜!愿娘娘福泽如海,明珠辉映。” 青黛小心接过,眼中惊叹。翟媪微微颔首。
“还有这个,”霍君华拿起一个稍显朴拙却分量十足的樟木箱,打开后里面是厚实柔软的纯白色貂裘襁褓和小袄,还有两顶金线绣小虎头的帽子,“雁门曲家二夫人托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曲二将军镇守北疆,这是他们家自己猎的上好雪貂皮做的!给未来的小殿下挡风寒,盼他们身子骨跟小老虎一样结实!” 青黛摸着柔软貂裘爱不释手:“真暖和!”翟媪拿起虎头帽细看:“曲家夫人有心了。”
“再看这个,”霍君华指向一个长条形紫檀木匣,打开是装裱精美的绢本设色画《多子图》,“河东梁家夫人送的。梁家曲夫人丹青妙手,亲自画的,说是给娘娘腹中麟儿添福气文采。” 青黛小心展开画卷一角欣赏。
接着是几位新近擢升官员夫人送的苏绣百子被面、名贵安胎药材、金玉摆件……琳琅满目。
霍君华一边介绍,一边撇嘴,凑到宣神谙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屑了然:“东西倒都是好东西,可这心思嘛……哼,安陆侯军功起家,弘农郑氏老牌世家。袁家、曲家、梁家,哪个不是地方上跺跺脚震三震的?还有那几个新晋官员的夫人……神谙,你瞧瞧,盐铁专营、军功授田、新犁推广、前阵子选官……陛下动了多少人的饭碗?谁不是想在你这里讨个好?指望着你能递句话呢!” 她尤其对着《多子图》努努嘴,“喏,梁家这画送得最‘风雅’,也最‘酸气’!”
宣神谙目光平静掠过价值不菲的礼物,唇边噙着一丝温婉疏离的笑意。她轻轻抚过冰凉翡翠观音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宫人耳中:
“诸位夫人心意,予领受了。青黛,登记造册,妥为收存。代予致谢。”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霍君华,也转向殿内侍立众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予身为皇后,深知内外有别,各司其职。前朝军国要务,自有陛下与股肱之臣运筹帷幄,非后宫所宜置喙。诸位夫人厚意,予心领。然此等厚礼,若为前朝之事所托,恕予断不敢受,亦不能受。予愿以身作则,为天下妇人表率,不因私情而乱国法,不以中宫之位谋私利。万望诸位夫人体谅。”
这番话,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霍君华听完,冲着宣神谙竖起大拇指,一脸佩服:“说得好!就该这样!”
她随即得意洋洋拍了拍自己带来的几个大箱子:“她们那些算什么!看我的!”指挥宫女打开最后几箱。里面既无耀眼珠宝,也非绫罗绸缎,而是满满当当、品类繁多的吃食用品。
“喏,并州上等黄小米;益州头茬新核桃;南海顶级淡干海参,阿猿特意托海商弄的;还有这些,”她指着几大包油纸封好的药材,“都是阿猿跑遍雒阳城药铺,找老大夫讨来的安胎食疗方子配齐了!还有这……”捧出几个柔软包裹,“最细软松江棉布里衣,小娃娃襁褓料子,皂角煮过晒透了,又软和又干净!哦,对了,还有这个……”
她献宝似的一一指点,嘴里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宣神谙看着她忙忙碌碌、絮絮叨叨的样子,心中暖流涌动,眼眶发热。这份纯粹的情谊,何其珍贵。
翟媪上前,仔细拿起一包“温补气血”药材嗅了嗅,拨看成色,满意点头:“霍娘子费心了,这些药材选得极好,正对娘娘症候。”
青黛看着堆成小山的补品衣物,感动又发愁,小声对宫女道:“快记下来……”
“君华,”宣神谙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够了,真的够了。你……还有通济侯,费心了。”看着堆积如山的补品衣物,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这么多东西,我哪里吃得完用得完?”
“吃不完慢慢吃!用不完存着!”霍君华理直气壮,她挨着宣神谙坐下,挽着她胳膊,看着宣神谙依旧纤细的腰身,眉头拧起,带着浓浓心疼,“你看看你,怀的可是两个!这才多久,人瞧着又清减了。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天天来长秋宫盯着你吃饭喝汤!阿猿说了,他认识一个极擅长做药膳的厨婢,明日我就把她弄进宫来!你呀,就给我好好养着,万事不许操心,万事不许动手!听见没?”她伸出纤纤玉指,虚虚点了点宣神谙额头。
宣神谙被她这护崽似的紧张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殿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含笑的男声:
“霍家女公子这般嫌弃朕照顾不好自己的皇后,不如朕下一道旨,让通济侯择个最近的吉日,把你风风光光迎娶过门如何?做了崔家女君,想必你就没那么多闲工夫,日日往朕这长秋宫跑,来‘打扰’朕的皇后静养了。”
珠帘轻响,一身玄色常服的白毅迈步走了进来。他刚下朝,眉宇间带着一丝政务沉凝,但看到殿内情形,眼底染上温和笑意。
霍君华一见是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站起,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哟!陛下这是嫌臣碍眼了?过河拆桥也没您这么快的吧?臣关心臣最好的闺中密友,天经地义!您倒好,不想着怎么把神谙照顾得白白胖胖,倒先想着把臣支开?还拿阿猿说事?哼!臣看您就是小心眼!怕臣抢了神谙的注意力!”
她伶牙俐齿,噼里啪啦一通输出。宫人们深深低头,肩膀微耸。
白毅被她怼得一愣,失笑摇头。他走到宣神谙身边坐下,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握入掌心暖着,这才抬眼看向忿忿的霍君华:“朕小心眼?朕不过是体恤阿猿,眼见心上人日日往宫里跑,他一个大农令,掌管天下钱谷,忙得脚不沾地,想见一面都难。朕这是成人之美。”
“您那是强词夺理!”霍君华气鼓鼓反驳,脸颊飞红,“阿猿他……他乐意等!用不着陛下您瞎操心!再说了,臣来看皇后娘娘,天经地义!您可管不着!”她梗着脖子。
宣神谙看着这两人如同孩童斗嘴,好笑又无奈,轻轻拽了拽白毅衣袖:“陛下……”
白毅低头看她,对上妻子含笑嗔怪的眼眸,那里面盛满温柔的光。心头那点幼稚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初为人父的喜悦将他心浸泡得柔软宽容。他捏了捏宣神谙手指,再看向霍君华时,脸上已是霁月光风,带着纵容笑意。
“罢了罢了,”白毅摆手,语气轻松,“朕今日高兴,不与你个小女娘一般见识。”
霍君华立刻得意扬起下巴:“哼!明明是陛下说不过臣!”
白毅笑着摇头,不再接话,目光温柔落在宣神谙身上。
霍君华见好就收,整理裙摆,对宣神谙道:“好啦,东西送到,人也看了。神谙你好好歇着,按我说的,该吃吃该喝喝,不许劳神!我改天再来。”她说着,冲白毅做个俏皮鬼脸,“陛下,您可得好生照顾着!不然……哼哼!”留下两声威胁意味的哼哼,她如同红色旋风离开了。
殿内安静下来。白毅挥手,宫人们无声退去。
白毅将宣神谙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宽厚温热的手掌,带着无尽爱怜和初为人父的惊奇,小心翼翼覆上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不适?”他低声问,下巴轻轻蹭着她发顶。
“好多了,陛下放心。”宣神谙依偎着他,感受着沉稳心跳和安心气息,无比踏实,“君华心是极好的。陛下莫要真与她置气。”
“朕岂会真与她计较。”白毅轻笑,“有她这般真心待你,朕感激。”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今日收到荆州刺史奏报,神谙,你猜上面说了什么?”
宣神谙抬头,眼中带着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关切:“可是阿裕……在那边有何不妥?”宣裕是她唯一的胞弟,年少离家远赴荆州历练,她一直牵挂。
“不妥?”白毅挑眉,眼中满是赞许笑意,“恰恰相反!你那弟弟,在荆州可是大放异彩!”
他揽着宣神谙,细细道来:
“奏报上说,宣裕自到任,并未安居衙署,而是轻车简从,深入各郡县乡野,访查民情。汉水渔村,荆山深处寨子,他都亲自踏足,与老农攀谈,向里正问询。荆州去年水患后田亩复耕、今岁粮赋征收、地方豪强与寒门平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条陈清晰,见解独到,连荆州刺史都赞他‘明察秋毫,少年老成’!”
宣神谙眼中漾开欣慰自豪的笑意。
“不仅如此,”白毅继续道,欣赏之意更浓,“他在刺史府协助处理政务,核查田亩账册,调解民间纠纷,都做得井井有条,沉稳干练,毫无世家骄矜。更难得的是,他深知分寸,对驻防荆州驻军,只协助协调粮秣转运、安置军眷等后勤事宜,对军务本身,绝不越雷池半步!这份清醒持重,尤为难得!”
白毅轻轻抚摸着宣神谙的背:“朕当初让他去荆州,是历练。如今看来,这一步走得极对。神谙,你宣家后继有人!”他略作沉吟,“照此下去,再过一两年,地方资历更深,政绩更显,朕便可调任他至荆州要郡,譬如靠近扬州的南郡几县,做太守。那里位置紧要,民生边防皆需用心,正是磨砺之所在。若他能不负朕望,做出实绩,他日调回中枢,入九卿之列,亦非不可能。”
宣神谙听着白毅对弟弟前程的擘画,心中激动感激。她知道,这固然是宣裕自身努力,但若非白毅知人善任和有意栽培,弟弟绝无此等机遇。她依偎在他怀里,声音轻柔真挚:“阿裕年少,能有今日点滴进步,全赖陛下悉心教导提携。妾……代宣家,谢过陛下隆恩。”她欲起身行礼。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白毅手臂用力,将她更紧拥住。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鼻尖相触,气息交融。烛光在他们相贴的侧脸上投下温暖光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磐石般的安稳力量:
“神谙,你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安心将养,安心待产。阿裕前程,自有他的路要走,朕会看着。前朝诸事,无论盐铁、田亩、新犁,抑或朝局暗涌,自有朕去权衡处置。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忧。”
他温热的手掌,始终不曾离开她的小腹。
“万事,有朕。”
宣神谙闭上眼,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
殿外秋风呜咽。殿内烛火静燃,沉水香袅袅。这一刻,江山万里,前朝纷扰,似乎都遥远了。
唯有掌心之下,那悄然孕育着的、属于他们共同未来的微弱脉动,与彼此的心跳渐渐融合,成为这深秋长夜里,最踏实温暖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