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喧嚣了一整天的京城,此刻已然沉入静谧的梦乡。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在空旷的街巷间“梆……梆……”地响起,拖着长长的尾音,更添几分寂寥。一道身影踏着清冷的月辉,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略带几分醉意地穿过长街。他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衣,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洒脱不羁。他便是这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景安侯之子——萧羽。今夜,他与三五好友在城南的醉仙楼小聚,推杯换盏,好不快活。此刻酒阑人散,归家途中,晚风拂面,吹散了些许酒气,也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明。他想着明日该如何向严厉的父亲解释晚归的缘由,又想着该给期盼他带回新奇点心的妹妹一个怎样的惊喜。这些琐碎而温暖的念头,让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景安侯府的朱红大门遥遥在望,门前悬挂的两盏巨大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橘黄色的温暖光晕,一如既往地指引着他回家的路。然而,萧羽的脚步却猛地一顿。不对劲。往日里,即便是深夜,侯府门前也该有两名精神抖擞的护卫站岗,他们的身姿如松,气势沉凝。可今夜,门前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那两盏巨大的灯笼,光芒似乎也比往日黯淡了许多,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鬼魅光影。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此刻竟虚掩着,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正无声地吞吐着某种不祥的气息。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顺着门缝飘散出来,钻入萧羽的鼻腔。起初,他以为是哪家屠户深夜宰杀牲畜的味道。但旋即,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那是血的味道!而且是如此浓烈的血腥味!“来福?张三?”萧羽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干涩。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猛地推开大门,踉跄着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昔日整洁气派的前院,此刻已然化作一片人间炼狱。鲜血,无处不在的鲜_。它们浸透了青石板的缝隙,汇成一条条诡异的溪流,在月光下反射着暗红色的幽光。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有忠心耿耿的护卫,有勤劳和善的仆役,还有平日里总是笑脸相迎的丫鬟……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恐与不甘,圆睁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墨色的夜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厄。平日里慈祥和蔼,总爱往他手里塞点心的老管家福伯,此刻胸口插着一柄断刀,靠在假山石上,已然没了气息。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叫着“少爷”的小丫鬟翠儿,倒在廊下,柔弱的身躯上满是狰狞的伤口。“不……不……”萧羽喃喃自语,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是他最熟悉、最温暖的家,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尸山血海,疯了一般地冲向内院的主厅。那里,住着他最敬爱的父亲和最温柔的母亲。“爹!娘!妹妹!”他的呼喊声凄厉而绝望,在死寂的侯府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主厅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景象,彻底击碎了萧羽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厅堂内,灯火通明,却照亮了一幅更加惨烈的画卷。景安侯萧擎,那个在战场上威名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侯爷,此刻身中数十处创伤,靠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他高大的身躯依旧挺拔,仿佛至死也不曾屈服,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眸,却已永远地失去了神采。他的右手,紧紧地、死死地攥着,青筋暴起,似乎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守护着什么。而在他的身旁,萧羽的母亲,那位温柔婉约、菩萨心肠的侯府夫人,以及他年仅十岁、天真烂漫的妹妹,都静静地倒在血泊里,身上华美的衣裳被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啊——!”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从萧羽的喉咙深处迸发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巨大的悲痛与绝望如同山崩海啸,瞬间将他吞噬。他爬到父亲的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那冰冷的躯体。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昨日,父亲还因为他逃课去听书而罚他抄写兵法,母亲在一旁心疼地劝解,妹妹则偷偷给他递上爱吃的桂花糕。那样的画面,温暖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可现在,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家没了。亲人,都没了。滔天的恨意,如火山般在萧羽的心中爆发。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如此丧心病狂,竟对满门忠烈的景安侯府下此毒手!他的目光,落在了父亲那只紧握的右手上。他心中一动,用尽全身力气,一根一根地掰开父亲僵硬的手指。一枚通体温润、雕刻着古朴云纹的传家玉佩,静静地躺在父亲的掌心。玉佩上,还残留着父亲最后的体温,以及……那黏稠而温热的鲜血。这枚玉佩,是萧家代代相传的信物,据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父亲曾郑重地告诉他,玉佩在,萧家就在。如今,父亲在临死前,将它紧紧护住,其意义不言而喻。萧羽将玉佩死死地攥在自己手中,冰凉的玉身与滚烫的泪水交织,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灼烧。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的摩擦声,从院外传来。萧羽的哭声戛然而止,滔天的悲愤瞬间被一股冰冷的警觉所取代。还有人!凶手还没有离开!他猛地抬头,透过厅堂大门的缝隙,看到几道身着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的身影,正提着滴血的钢刀,在院中巡视。他们的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冷酷无情,正一具一具地检查着尸体,似乎在确认是否还有活口。其中一人低声道:“头儿,都检查过了,没有一个活的。”另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可大意。侯府的那个小侯爷今夜外出未归,务必找到他,斩草除根!”小侯爷……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萧羽的脑海中炸响。他们……是在找自己!强烈的求生欲望,压倒了一切情绪。他不能死!他若死了,父母亲人的大仇谁来报?这滔天的血案,岂不就此沉冤海底?他环顾四周,大脑在极度的恐惧与悲愤中飞速运转。主厅内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藏。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在父亲书房的博古架后面,有一条通往后山别院的密道!那是父亲为了以防万一而修建的,整个侯府,只有他们父子二人知晓!求生的希望,如同一粒火种,在他几近死寂的心中重新燃起。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枚带血的玉佩,贴身藏好。然后,他看了一眼父母亲人冰冷的尸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血海深仇深深刻入骨髓。他匍匐在地,借助桌椅的掩护,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点一点地朝着书房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走在生与死的边缘。他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他生怕被外面的黑衣人听见。幸运的是,那些黑衣人似乎对侯府的内部结构并不完全熟悉,正在前院和主厅外围仔细搜查,暂时没有进入书房的打算。萧羽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却又最轻的动作,闪身进了书房。他找到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博古架,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力一按。“嘎吱——”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博-古架缓缓向一旁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萧羽没有丝毫犹豫,一头钻了进去。在他身后,博古架缓缓归位,将所有的光明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外面。黑暗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那颗被仇恨与悲痛填满,却又因求生的本能而疯狂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