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孤舟,漂浮在无尽的黑暗死海。
刺入骨髓的寒冷,是唯一的感觉,时刻提醒着他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他像一截朽木,在湍急的地下暗河中翻滚、碰撞。
每一次撞击都足以让活人筋骨尽碎,但他已感觉不到痛楚,神魂早已麻木。
就在最后一丝意识即将被黑暗同化之际,胸口,那枚传家玉佩却被刺骨的寒意所激,自行散出一股温润光华,如严冬里的一星炭火,死死护住他即将熄灭的心脉,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不知漂流了多久,当一抹天光刺破黑暗,裹挟他的狂暴暗流也骤然一缓。
“哗啦——”
他被水流冲出一个洞口,甩入一座开阔的水潭。
动能耗尽,身体如顽石般向着澄澈的潭底沉去。
阳光穿透水波,化作万千金色光柱,照亮了水下五彩斑斓的卵石。
与暗河的阴冷死寂相比,此处宛如仙境。
潭边古木参天,奇花异草散发着幽香,空气中氤氲着一层薄雾。
水潭不远处,一块光洁如镜的青石上,盘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麻衣老者。
他双目微阖,气息与周遭山水浑然一体,仿佛一块阅尽沧桑的古岩。
一根青翠竹竿斜倚身侧,鱼线垂入水中,无钩无饵,亦无浮漂。
当萧羽沉入潭中,老者微阖的双目豁然睁开。
那是一双洞悉世事的沧桑眼眸,目光仿佛穿透了水波与皮肉,直视那具躯壳内,被浓郁死气层层包裹的、仅剩一丝的微弱生机。
“嗯?”老者发出一声轻咦,古井无波的脸上首现讶异,“景安侯府的‘玄天暖玉’……竟会出现在此地?有意思。”
他手腕一抖,鱼线如青色灵蛇般破水而出,精准地缠住萧羽的腰身。
他手臂微抬,那沉重的身躯便被一股巧劲从潭底提出,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未曾溅起半点水花。
老者缓步上前,俯身查探,眉头随之蹙起。
眼前的少年,伤势骇人。
全身大小伤口数十处,多处骨骼断裂错位,最致命的是胸口那记重击,五脏六腑皆已碎裂,经脉寸断。
此等重创,神仙难救。
“好霸道的‘裂山掌’,好狠辣的‘断筋剑’……”老者目光如炬,喃喃自语,“京城里的那些家伙,下手还是这般不留余地。只是此子经脉尽毁,竟能凭一枚暖玉护持心脉至今,其求生意志,当真罕见。”
他手指搭上萧羽手腕,一股精纯内力探入其体内,眼中讶色更浓:“奇哉……此子根骨清奇,实乃老夫生平仅见。可惜,如今已是风中残烛。”
沉吟片刻,他望着少年那张因痛苦和仇恨而扭曲的脸,最终长叹一声:“也罢,相逢即是缘。景安侯一生为国,血脉不该如此断绝。”
说罢,他弯腰将萧羽横抱而起,如抱一束枯草,稳步走向山谷深处。
穿过桃林飞瀑,一座简陋竹屋映入眼帘。
老者将萧羽轻轻放在竹床上,从角落木箱中取出几个瓷瓶。
他先撬开萧羽的嘴,送入一粒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赤色丹丸。
丹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磅礴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脏腑。
随后,老者才开始处理外伤,清洗、正骨、敷药,动作娴熟。
他看似枯槁的手指蕴含着奇异的力量,每一次触摸,都让萧羽紧锁的眉头舒展一分。
接下来的数日,萧羽一直被梦魇吞噬。
梦里,是冲天的火光,是族人临死前的哀嚎,是利刃撕开皮肉的闷响……一幕幕,一声声,化作烙铁,炙烤着他的神魂。
父亲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
母亲被一剑穿心,口中还念着他的名字;
妹妹天真烂漫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最终,画面定格在那个黑衣首领毒蛇般的眸子上。
“景安侯府,三百余口,一个不留。”
“不——!”
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将梦魇撕开一道裂口。
萧羽猛地坐起,双目赤红,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冷汗如浆。
他茫然环顾,映入眼帘的,不再是血火地狱,而是一间雅致清幽的竹屋。
身上换了干净的麻衣,伤口已被细心包扎。
体内,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流在缓缓流淌。
我还活着?
“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
看到萧羽醒来,他神色平淡,将药碗放在床边:“醒了?趁热喝了。”
萧羽警惕地盯着他,声音沙哑:“你是谁?这是哪?是你救了我?”
“老夫无名,此地为忘忧谷。至于救你,顺手而为。”老者指了指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你的伤很重,不想落下残疾,就喝了它。”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去捅火炉,再不看萧羽一眼。
“顺手而为?”
这四个字,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萧羽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脏。
为什么?
爹娘死了,妹妹死了,侯府三百余口都死了……为什么独独我还活着?
这苟延残喘,有何意义?
念头如毒,瞬间击溃了他强撑的坚韧。
巨大的悲恸与自我诘问,如决堤山洪,将他彻底吞没。
滚烫的泪水先是无声滑落,随即化作压抑的抽泣,最终,他再也克制不住,双手死死揪住胸口,俯下身子,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啕痛哭。
“爹!娘!妹妹……我对不起你们……孩儿不孝啊——!”
哭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在这幽静的山谷中回荡。
老者添柴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任由他宣泄。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他知道,这滔天血仇若不倾泻出来,迟早会将这少年逼疯。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泪水流干,萧羽才力竭地趴在床上,身体不住地抽搐。
“哭够了?”老者平静的声音响起。
萧羽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老者,用破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始讲述。
从血染的侯府,到亡命的奔逃;
从黑衣人的虐杀,到坠崖的瞬间……他的叙述语无伦次,充满了狂怒与诅咒,老者只是安静地听着。
当讲到父亲临死前那双不甘的眼睛时,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拳头狠狠捶打着竹床,发出“砰砰”的闷响。
良久,屋内复归沉寂。
老者缓缓转身,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药汁,递到他面前。
他的眼神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威严。
“说完了,就把它喝了。”
“活着,才有资格谈复仇。死了,不过黄土一抔,青烟一缕,你的仇人,只会笑得更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