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那场冰冷的处决,像一柄无形的冰锥,刺入了萧羽的魂魄深处。
他终于真切地认知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头何等恐怖、精密,且毫无人性的巨兽。
此后的数日,萧羽将自己所有的情感与锋芒,都沉入了一片死寂的深海。
他愈发沉默,愈发麻木,将“林风”这个卑微怯懦的身份,扮演得天衣无缝。
他如一粒微尘,飘荡在相府的庭院。
白日,他用最谦卑的姿态,以脚步丈量府中的每一寸土地,将守卫的换防规律、暗桩的分布位置,乃至廊庑间风的流向,都化作冰冷的数据,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幅日益清晰的立体地图。
夜晚,柴房的黑暗中,刺骨的仇恨便是驱动这地图运转的唯一燃料。
萧羽并不知道,当他将自己伪装成一块顽石时,一双清亮的眼眸,正从云端静静审视着他。
听雨轩内,苏婉素手抚弦,琴音却时断时续。
那一日,风中凌乱的琴谱,那个名叫林风的小厮,于狼狈的踉跄中一闪而过的沉稳与迅捷,以及他那双被刻意弄脏、却掩不住虎口薄茧的手,在她心底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一个身怀高明武艺的剑客,为何要伪装成最低等的下人,潜入这龙潭虎穴?
他图什么?
父亲的政敌?
还是江湖的探子?
最初的警惕,在几日暗中观察后,转为了更深的疑惑。
这个林风,实在太过“完美”了。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怯懦、麻木的下人,从不多言,也从不犯错,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这份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真正挣扎求生的人,眼中总有藏不住的渴望、畏惧或狡黠。
而林风的眼中,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潭,仿佛压抑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火山。
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颤,琴音戛然而止。
苏婉决定,不能再等。
这座府邸,是她的家,更是她华丽的囚笼。
父亲的权势越大,囚笼便越坚固。
她厌恶府中弥漫的权谋与血腥,更对父亲儒雅面孔下的冷酷不寒而栗。
林风,这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是能帮她砸开囚笼的利刃,还是一枚会将她一同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她必须亲自验证。
一个一石三鸟的计策,在聪慧的脑海中悄然成形。
……
次日上午,秋阳和煦。
苏婉一反常态,带着侍女来到后花园。
她今日特意戴了枚平日颇为喜爱、却又并非独一无二的“金丝点翠凤头钗”。
此钗价值不菲,足以让管事大动干戈,却又非御赐之物,能将事态完美控制在股掌之间。
她信步花丛,眼角余光锁定了不远处埋头修剪花枝的萧羽。
微风拂过,苏婉故作整理鬓发,手指看似不经意地一拨,凤钗便无声滑落,悄然隐入一丛茂密的牡丹花根部。
半个时辰后,一声尖锐的惊呼从听雨轩传出:“小姐的发钗不见了!”
消息长了翅膀,迅速飞到了管事张德的耳中。
当一名嘴碎的丫鬟“恰好”提到,小姐上午只去过后花园,而新来的小厮林风当时也在时,这个素来狐假虎威的胖子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带着四名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向杂役房。
彼时,萧羽正在柴房角落闭目养神,脑中推演着暗道走向。
“砰!”门被一脚踹开。
张德挺着肥硕的肚子,用鞭子指着萧羽,厉声喝道:“林风!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偷盗小姐的凤头金钗!还不快快交出来!”
萧羽心中猛地一沉。
麻烦来了。
他睁开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茫然与惊恐,躬身道:“张管事,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小人一直在柴房,何曾见过小姐的金钗?”
他的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
但演武场上那颗滚落的头颅,师父“心要慢”的告诫,如两座冰山,死死镇压住他所有的冲动。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反常,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还敢狡辩!”张德唾沫横飞,“有人亲眼看到你在花园附近鬼鬼祟祟!给我搜!”
两名家丁狞笑着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萧羽的衣襟抓来。
萧羽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玄天诀》内力奔涌,他有不下十种方法能让这二人筋断骨折。
但他不能。
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缓缓举起双手,声音带着哭腔:“管事,小人冤枉……真的冤枉啊!”
就在那两只脏手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
“都住手。”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门口悠悠传来。
苏婉身着月白长裙,俏生生立在门口。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的眸子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德身上。
张德脸上的凶横瞬间融化为谄媚,哈着腰迎上去:“哎哟,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狗奴才偷了您的金钗,老奴正要替您审问呢!”
“审问?”苏婉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张管事好大的威风。连失物都未曾找到,就要对人动用私刑,这便是我们宰相府的规矩么?”
张德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连忙解释:“不不不,小姐误会了,老奴也是想早点为您寻回失物……”
苏婉没再理他,目光转向浑身“瑟瑟发抖”的萧羽:“抬起头来。”
萧羽迟疑了一下,缓缓抬头,眼中满是“惶恐与无助”。
四目相对。
在这一刹那,萧羽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从苏婉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以及一抹难以察索的……玩味。
他瞬间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专门为他设下的、滴水不漏的局!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面对玄鸦时更甚,从萧羽的脊梁骨升起。
这个女人,远比那些手持利刃的影卫更加可怕!
苏婉却仿佛未见他眼中的惊涛骇浪,轻启朱唇,悠悠说道:“我想起来了。”她转向早已冷汗涔涔的张德,语气轻描淡写,却如重锤般敲在对方心上:“上午,我确曾在后花园赏花。当时风大,许是凤钗不慎被吹落,挂在了花枝上也不一定。”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陡然清冷:“张管事,我不过是丢了一枚发钗,你便如此兴师动众,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屈打成招。这到底是想为我寻回失物,还是觉得我连自己的东西都看管不住,要借此来彰显你的能耐,好让整个相府都看看,我这个小姐是何等的疏忽大意?”
釜底抽薪!
她根本不去辩解林风是否清白,而是直接将事件从“下人盗窃”扭转为“自己失察”,再将张德的“积极办案”,定性为“冒犯主子”!
张德的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姐恕罪!老奴该死!老奴愚钝!”
“走吧,都随我去花园看看。”苏婉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一行人来到后花园。
苏婉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丛牡丹,随意拨开几片枝叶,便伸出手,从根部将那枚金丝凤钗拈了出来。
阳光下,凤钗流光溢彩。
“喏,找到了。”她将凤钗在指尖转了转,语气云淡风轻。
真相大白。
张德的脸已成猪肝色,他狠狠瞪了一眼低着头的萧羽,带着满腔屈辱,灰溜溜地退下了。
转眼间,花园里只剩下苏婉主仆,以及萧羽。
“你,过来。”苏婉的声音再次响起。
萧羽心中一紧,走到她面前,深深躬下身子。
“今日之事,委屈你了。”苏婉的声音恢复了温婉,“你是个忠厚老实的,回头我会让账房给你多支取三个月的月钱,算作补偿。”
“多……多谢小姐。”萧羽的声音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感激。
“退下吧。”
“是。”萧羽如蒙大赦,转身,用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蹒跚的步伐,迅速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苏婉脸上的温婉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不见底的凝重。
身旁的侍女忍不住道:“小姐,您真是菩萨心肠,便宜了林风那小子。”
苏婉摩挲着手中冰冷的金钗,没有说话。
一石三鸟,尽在掌握。
她敲打了管事,试探了府中的警戒,最关键的是,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在整个过程中,林风的表现无懈可击,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的镇定是装出来的,他的恐惧也是装出来的。
他有一颗远超常人的、冷静到可怕的心脏。
苏婉缓缓握紧凤钗。
她可以肯定,此人,心智之坚韧,城府之深沉,绝不在父亲麾下任何一名影卫之下。
他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刃,不知会刺向何方。
她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从这一刻起,她与那个名叫“林风”的男人之间,已结下了一道无声的契约。
她不会揭穿他,而他也必然明白,他的一切伪装,早已被她看穿。
这潭死水,终于被搅动。
而她,决定在这浑水中,下一局险之又险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