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羽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柴房的阴影中时,书房内才传来苏婉略带疲惫的声音:“时辰不早了,棋谱也寻到了,我们走吧。”
一切天衣无缝。
回到柴房,萧羽没有立刻检视自己的战果。
他静静地躺在草堆上,将《玄天诀》运转了整整三个周天,才将那因极度紧张与兴奋而激荡不休的气血彻底平复下来。
他知道,从他踏入书房的那一刻起,他与苏婉,便已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以自己的清誉和安危作为赌注,为他打开了那扇门,而他,则必须用手中的这份证据,撬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势帝国。
失败的后果,两人都承担不起。
第二日,萧羽寻了个出府采买的由头,七拐八绕之后,闪身进入了京城南市一间最不起眼的杂货铺。
店铺的后院,密室之内,一灯如豆。
“包打听”老三手持着那几张被药水浸泡过的薄纸,凑在烛火下,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煞白,最终,化为一种愤怒至极的铁青。
“啪!”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张饱经风霜的木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老三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压抑得有些嘶哑,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狗贼!狼子野心的狗贼!这……这已经不是构陷忠良,这是通敌谋反!”
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点在那份私盐资金流向图上:“景安侯府世代镇守南疆,为国戍边,流尽了血汗。他竟敢勾结血衣楼这等江湖败类,将屠刀挥向满门忠烈!”
他又指向那份军械账本,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寿礼’三百二十件……‘良木’六百根,‘青瓦’两千片……好大的手笔!这数量,足以武装一支三千人的边军!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要挖大宁王朝的根!”
老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毕竟是京城地下的枭雄,很快便从暴怒中恢复了理智。
他看着萧羽,神色凝重无比:“三公子,你这次,是捅破天了。但是,我们还面临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拓印本,在朝堂之上,无法作为铁证。”
萧羽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已料到。
宰相党羽遍布朝野,仅凭一份无法验证真伪的拓印件去告御状,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扳不倒宰相,反而会彻底暴露自己,坐实景安侯府“叛逆构陷”的罪名。
老三在密室中来回踱步,枯瘦的身影在烛光下被拉得忽长忽短。
“原件,我们必须拿到原件。或者,找到能指证这一切的人证!”他停下脚步,眼中精光一闪,“此事,不能急于求成,必须双管齐下。”
“此为朝堂线,”老三伸出一根手指,“老夫即刻便动用最隐秘的渠道,将这份拓印本,送到都察院李御史的手中。李御史刚正不阿,曾是老侯爷的学生,对宰相的专权早已深恶痛痛绝。他虽不会立刻发难,但定会在暗中查证。这等于是在宰相的眼皮子底下,点了一根引线,能逼得他露出更多的马脚。”
“此为江湖线,”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羽,“就得靠三公子你了。账本上既然记录了军械的运送,那就一定有迹可循。你必须亲自追踪这支由血衣楼护送的车队,想办法夺取物证,或者,抓住一个足以指证宰相的活口!同时,进一步探查血衣楼的虚实,这个灭你满门的血债,必须由你亲手来讨!”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羽看着老三眼中的决绝,重重地点了点头。
复仇之路,从这一刻起,终于有了清晰的方向。
一条通往朝堂,以权谋对权谋;
一条深入江湖,以利剑对屠刀。
他将不再是一个孤军奋战的潜伏者。
***
三日后,夜。
京城西门,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避开了城楼上巡逻卫兵的视线,借着夜色与建筑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翻越了数丈高的城墙,没入了城外的茫茫暗夜之中。
萧羽戴上了师父所赠的那枚玄铁面具。
冰冷的铁面贴在脸上,仿佛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
他不再是那个在相府中忍辱负重的小厮林风,而是来自九幽地狱的复仇之魂。
根据老三提供的最新情报,那批运往北境的“寿礼”,已于一个时辰前秘密出城。
萧羽展开身法,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疾行的模糊影子。
疾风步配合着《玄天诀》生生不息的内力,让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双脚几乎不沾地面,只在草叶的尖端留下一抹微不可察的颤动。
官道之上,月色如水。
一支由十几辆沉重马车组成的车队,正在沉默地前行。
没有寻常镖局的吆喝声,没有车夫的鞭挞声,只有车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以及马匹沉重的呼吸声。
护送车队的,是三十余名黑衣骑士。
他们人人黑衣黑甲,腰挎弯刀,气息沉凝,如同一群从黑暗中走出的雕塑,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漠视生命的冰冷。
萧羽潜伏在官道旁的密林之中,与车队保持着两百丈的距离。
这个距离,既能让他清晰地观察到车队的一举一动,又处于对方哨探的感知范围之外。
他发现,这群杀手的纪律性远超他的想象。
他们并非只是单纯地护卫在车队两侧,而是形成了一个流动的防御阵型。
队伍最前方和最后方,各有两名骑士脱离大队,如同斥候般游弋在黑暗中,探查着任何可能的威胁。
车队行进之中,他们会不时发出一两声或高或低的鸟鸣,又或是打出几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手势。
这是一种高效而隐秘的通讯方式,让他们整个队伍如同一个心意相通的整体。
有两次,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血衣楼杀手,突然转向萧羽藏身的方向,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
萧羽在那一瞬间,将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玄天诀》的内力沉入丹田,心跳与呼吸都降至最低。
他整个人仿佛与身后的百年古树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
那杀手凝神探查了片刻,终究没能发现异常,这才疑惑地调转马头,继续前行。
萧羽的背心,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真正的、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职业杀手。
任何一丝一毫的轻敌与大意,都将万劫不复。
他打消了半路突袭、强抢军械的念头。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更好的时机。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收敛起所有的爪牙,只是远远地缀着,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
车队连夜赶路,直到第四日的黄昏,才在一处名为“黑风驿”的破败驿站停了下来。
这里早已荒废多年,断壁残垣,野草丛生,方圆数十里内都杳无人烟,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绝佳场所。
血衣楼的杀手们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他们熟练地将马车围成一个防御性的圆圈,一部分人负责警戒,一部分人则开始生火、喂马,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毫无松懈。
萧羽潜伏在驿站对面数百丈外的一处山坡之上,茂密的灌木丛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运转《玄天诀》,将目力提升至极限。
驿站中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他甚至能看清那些杀手脸上冷漠的表情,以及他们腰间弯刀刀柄上那细密的、因常年浸染鲜血而形成的暗红色纹路。
就在此时,驿站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所有正在忙碌的血衣楼杀手,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朝着车队中央那辆最不起眼的马车望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与狂热。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车帘被一只手从内掀开。
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的黑衣人,缓步从车厢内走出。
他一出现,周围所有血衣楼的杀手都立刻垂下头,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排练了千百遍。
那人缓缓走下马车,站在了驿站的中央。
他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具,面具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幽冷而诡异的光泽,仿佛能吞噬周遭的一切光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浓郁血腥与死亡气息的“血煞”之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那股气息霸道而邪异,即便相隔数百丈,依旧让山坡上的萧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心悸。
仿佛有一头来自地狱的洪荒凶兽,正用它冰冷的竖瞳,漠然地注视着这片大地。
那鬼面人似乎对属下的恭敬很是满意,他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像是在下达什么无声的指令。
就是这一抬手。
就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
让潜伏在山坡上的萧羽,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那只沐浴在夕阳血色光芒下的左手,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却赫然……长着六根手指!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萧羽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那个血染的夜晚,那个火光冲天的侯府,父亲临死前圆睁的双目,母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府中上下几百口人绝望的哀嚎……所有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尽数被那只六指邪手引爆!
是他!
就是他!
那个亲手斩下父亲头颅的恶魔!
那个在尸山血海中狂笑的元凶!
一股难以遏制的、足以焚毁理智的血海深仇,化作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杀了他!
现在!
立刻!
马上!
萧羽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玄天诀》的内力在他体内疯狂奔涌,丹田中的气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着,甚至连他眼前的景物,都因为气血上涌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施展出师父传授的禁忌绝招——血虹贯日!
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将眼前这个恶魔,碎尸万段!
“剑快,心要慢;气盈,意要敛。”
就在他即将拔剑而起的那一刹那,师父临别前的告诫,如同一道清冽的泉水,在他即将被怒火烧毁的识海中流过。
萧羽浑身猛地一颤,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一股尖锐的剧痛与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中瞬间炸开。
剧痛,强行拉回了他一丝清明。
他看到了那鬼面人周围,那三十多名单膝跪地的血衣楼杀手。
他看到了那足以装备一支军队的十几辆马车。
他看到了自己,孤身一人,潜伏于数百丈之外。
冲出去,又能如何?
逞一时之快,然后被乱刀分尸?
让父母家人的血海深仇,随着自己的鲁莽,彻底石沉大海,再无昭雪之日?
不!
不能!
师父说得对,复仇,不仅仅是杀人。
更是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幕后的主使者,在天下人的唾骂声中,接受最公正的审判!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滴滴滑落。
他那握着剑柄的右手,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但终究,还是缓缓地松开了。
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将那张狰狞的青铜鬼面,那只邪异的六指鬼手,以及那股深入骨髓的血煞之气,如同用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从这一刻起,他的复仇,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它有了最具体、最鲜活的形象。
——六指鬼面,血衣楼主!
萧羽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身体,更深地埋入身下的灌木丛中。
他眼中的血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千年寒冰还要刺骨的冷静与杀意。
他会等。
无论多久,他都会等。
等到一个,能将这所有仇人,连根拔起,一网打尽的,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