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真君神殿后殿的废墟之上。破碎的玄冰残骸散落一地，墙壁上狰狞的裂痕无声诉说着刚才那场玉石俱焚的毁灭风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腐蚀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腐朽的归墟死气，如同跗骨之蛆，驱之不散。
杨戬单膝跪在狼藉之中，银甲破损，布满焦黑的腐蚀痕迹，额间那道流云银痕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他的一只手，依旧死死按在寸心冰冷僵硬的脊背上，掌心之下，那朵原本纯净无瑕、象征着他神位本源的碧玉莲花虚影，此刻却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灰败。墨绿色的死气如同活物，在碧绿的莲瓣脉络间缓慢而顽强地侵蚀、蔓延，如同污秽的墨水，正一点一滴地污染着圣洁的源泉。
剧痛！源自神魂本源的剧痛，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随着那死气的侵蚀，狠狠攒刺着杨戬的紫府识海！每一次侵蚀，都像是在他的元神上刻下一道不可磨灭的污痕。他嘴角不断有淡金色的血丝溢出，滴落在寸心那毫无生气的背上，瞬间被那刺骨的冰冷冻结。
臂弯中，寸心的身体轻得如同枯叶，冰冷得如同深渊的顽石。她瘫软着，头颅无力地垂向一侧，露出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那双曾燃烧着刻骨恨意和疯狂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茫然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早已随着那毁灭的烈焰一同燃尽，只留下这具被归墟死印诅咒的残破躯壳。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心口那被碧玉莲花虚影勉强镇住的死印，如同垂死毒蛇般微弱而执拗地搏动一下，散发出更浓郁的腐朽气息。
代价。
这就是他追寻“真相”的代价。
也是他……迟来了三百年的代价。
杨戬的目光，艰难地从寸心那死寂的脸上移开，缓缓投向甬道尽头——偏殿之外。
那里，光线稍亮。哮天犬蜷缩在冰冷的玄冰墙角，背部一片血肉模糊，焦黑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残留着墨绿色的死气，如同跗骨之蛆，让它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不停地颤抖、痉挛。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狗眼却死死盯着杨戬的方向，充满了担忧和忠诚。
在它巨大的身躯形成的阴影庇护下，两个小小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
小雪蜷缩在昭儿怀里，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她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襟，小脸埋在昭儿瘦弱的胸前，发出压抑的、如同小猫般的啜泣：“哥哥……哥哥……娘亲……娘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那个凶伯伯……他杀了娘亲吗……”
昭儿紧紧搂着妹妹，小小的脊梁挺得笔直，那张酷似杨戬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超越年龄的冰冷和隐忍的痛楚。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唇被咬破，渗出血丝。那双乌黑的眼睛，不再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受伤幼狼般的戒备和锐利。他死死盯着甬道深处那片狼藉的黑暗，盯着那个银甲破碎、按着娘亲后背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仇恨，有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当小雪那声“凶伯伯杀了娘亲”的啜泣传入耳中时，昭儿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搂着妹妹的手臂收得更紧，那双冰冷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更加浓烈的、毫不掩饰的仇恨光芒，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杨戬的背影！
杨戬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冰冷的手再次狠狠攥住！孩子的恐惧，孩子的眼泪，孩子眼中那赤裸裸的仇恨……比归墟死印的反噬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窒息般的无力。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用高高在上的神权囚禁她，用冰冷的审问逼迫她，最终亲手将她推向了毁灭的边缘，差点葬送了自己的骨肉。而换来的，是孩子眼中如同看刽子手般的恐惧与仇恨。
冰封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碾碎的“杨戬”，在血与火的废墟中，在孩子们恐惧仇恨的目光下，在寸心冰冷死寂的躯壳前，挣扎着，裂开了一道更深、更无法弥合的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悔恨”的毒液，正从那缝隙中悄然渗出，冰冷地灼烧着他早已麻木的神魂。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死气和血腥味，刺痛了他的肺腑。他必须维持住掌心的碧玉莲花虚影！这是暂时镇住归墟死印、吊住寸心最后一丝生机的唯一希望！无论代价多大！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紫府识海中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本源被侵蚀的虚弱感。额间那道黯淡的银痕，再次亮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更加精纯、更加浩瀚的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流，不顾一切地注入掌心那朵被死气污染的碧玉莲花之中！
“嗡……”
碧玉莲花虚影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灰败的色泽似乎被强行逼退了一丝，碧绿的光华微弱地亮起，与那顽强侵蚀的墨绿死气展开了更加惨烈的拉锯战！杨戬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又是一口淡金色的神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和反噬而微微颤抖。
“哮天……” 杨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清晰地传入甬道尽头，“带他们……去静室。疗伤。守好他们。”
哮天犬强忍着背部的剧痛，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主人那在毁灭废墟中依旧挺直的、却显得无比孤绝沉重的背影，又看了看怀中瑟瑟发抖、眼中含泪的两个孩子，狗眼中充满了复杂和担忧。它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最终还是挣扎着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因为疼痛而摇晃了一下。
“小主人……跟我来……” 它尽量放柔声音，对着昭儿和小雪低声道，用没有受伤的身体一侧，小心地引导着两个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缓缓退向神殿深处另一间未被波及的静室。小雪紧紧抓着昭儿的手，惊恐地回头望向那片黑暗的废墟，望向那个在娘亲身旁一动不动的银甲身影。昭儿则死死咬着唇，冰冷戒备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杨戬身上，直到甬道的拐角彻底隔绝了视线。
甬道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杨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掌心莲花虚影与死气侵蚀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滋滋”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杨戬缓缓低下头，再次看向臂弯中那具冰冷残破的躯壳。那空洞死寂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他三百年的“铁证”和此刻的“审判”。
恨？
滔天的恨意……
玉石俱焚的疯狂……
最后那一声绝望的“我的孩子”……
还有那溯源镜中……深渊里独自挣扎、血泊分娩、绝望一吻的画面……
无数破碎的、充满血泪的画面，如同失控的洪流，再次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心理堤防！一股混杂着剧痛、悔恨、被颠覆认知的滔天巨浪，以及某种更深沉、更让他恐慌的责任感，彻底将他淹没！
他输了司法天神的威严。
却输出了一个……父亲？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狠狠劈中了他！
杨戬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冰封万里的眼底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却被一股更加决绝、更加沉重的意志强行收束、镇压！
真相，必须查清！不惜一切代价！
她的命，必须吊住！无论付出什么！
孩子……他的孩子……必须护住！
这是责任！是他杨戬……欠下的血债！
他不再犹豫。维持着压制死印的姿态，杨戬空出的左手艰难抬起，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却纯粹的神念之光。他以指代笔，在身前冰冷的虚空中，急速勾勒出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银色符文。符文成型瞬间，散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召唤之力，瞬间穿透神殿的重重禁制，消失在茫茫虚空之中。
传讯符。
目标——昆仑山，玉鼎真人。
做完这一切，杨戬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朵光芒明灭不定、被死气污染得越发灰败的碧玉莲花虚影，看着臂弯中寸心那苍白死寂、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的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额间的银痕光芒黯淡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本源被侵蚀的剧痛和巨大的消耗，让他几乎无法维持清醒。
但他依旧挺直着脊梁，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死死钉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中。银甲破碎，神血染襟，掌心清莲染墨，却依旧死死地、固执地，按在那象征着深渊诅咒的死印之上，维系着那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机。
他在等。
等一个可能存在的转机。
或者，等一个最终的……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