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重的债务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勒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勒住了林野的每一丝喘息。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被鞭子抽打着旋转的陀螺,不知疲倦,也不敢疲倦。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扛着那把愈发沉重的锄头,再次走向那片吞噬希望的荒山。正午的烈日如同熔炉倾倒,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扭曲蒸腾。汗水如同决堤的小溪,从他被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上疯狂涌出,冲刷着脸上、脖子上厚厚的泥垢,留下道道沟壑。手掌早已面目全非,层层叠叠的血泡磨破、渗出淡黄的液体,又在烈日和汗水的浸泡下凝结成厚厚的、紫红色的硬痂,粗糙得如同砂纸。手臂上被荆棘反复撕开的伤口,在咸涩汗水的持续浸渍下,火辣辣地灼痛,边缘红肿发炎。

他如同一个沉默的苦役犯。用铁锤般的意志敲碎、撬动挡路的乱石,一筐筐背到悬崖边倾倒;挥舞着卷刃的镰刀,与那些根深蒂固、韧性十足的杂草荆棘殊死搏斗,每一次劈砍,粗糙的木柄都剧烈震颤,将虎口早已裂开的伤口震得鲜血淋漓;他抡圆了锄头,砸向板结如铁的黄土,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和锄刃高高反弹带来的巨大反震!汗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滚烫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滋”地一声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白汽,只留下一个深褐色的、迅速干涸的印记。

山脚下那块开垦出的可怜“试验田”,成了他每天拖着灌铅双腿下山后,唯一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去处。然而,这丝期盼,却在冷酷的现实面前,被一点点、残忍地掐灭。

播下去的白菜和萝卜种子,只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地拱出几根纤细的幼苗。叶片枯黄瘦小,如同营养不良的婴儿,蔫头耷脑地贴在滚烫的地皮上,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阳光抽干最后一丝生气。浇下去的珍贵溪水,似乎只是勉强润湿了地表一层浮土,转瞬间就被干渴的大地贪婪地吮吸殆尽,只留下纵横交错、龟裂如网的绝望纹路。更雪上加霜的是,不知名的害虫也循着衰败的气息而来,在那些本就孱弱的嫩叶上,啃噬出密密麻麻、如同筛孔般的破洞。

林野心急如焚,如同困兽。他学着父亲模糊的记忆,天不亮就去收集带着冰冷露水的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菜苗根部,祈求能驱虫、添一丝肥力。他咬着牙,忍着肩膀被扁担磨破、与衣衫粘连的剧痛,一趟趟往返于山下浑浊的溪水与菜地之间,挑水的频率近乎疯狂。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可怜的菜苗非但没有起色,反而在烈日和虫害的双重折磨下更加萎靡不振,生机肉眼可见地流逝。那几株被他寄予了最后一线希望的黄瓜苗,更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仅存的几片叶子彻底卷曲、发黑、干枯,如同烧焦的纸片,挂在同样失去水分、开始发黑的细弱茎秆上,做着无声的、最后的告别。

这天黄昏,林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麻木沉重的双腿,再次挪到那块象征着彻底失败的“试验田”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坠入冰窟:

仅存的几棵白菜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彻底瘫软、枯死在滚烫的泥地上,叶片呈现出死寂的灰褐色;萝卜苗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那几株象征希望的黄瓜苗,仅剩最后一片蜷缩发黑的叶子,还倔强地、徒劳地挂在一碰即断的黑色枯茎上,在暮色中摇曳,如同无声的墓志铭。

“啧啧啧,林大学生,你这菜种得…可真是‘稀罕’玩意儿啊?”一个阴阳怪气、拖着长调的声音,如同毒蛇般从旁边小路传来。几个扛着锄头、结束一天劳作的村民停下脚步,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嘿,可不是嘛!瞅瞅这地,草都比你这‘宝贝’长得精神!绿油油的!”另一个村民咧着嘴,指着田埂边几丛顽强的野草,哄笑道。

“我说大侄子,”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正是林野的三婶,她叉着腰,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眼神却充满奚落,“听婶一句劝,别瞎球整了!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少爷身子骨,天生就不是刨土的命!趁早去给李大富磕个头、认个错,说点好听的,兴许人家发发善心…”

“唉,城里混不下去,回来种地也种成这熊样,真是…白瞎了那墨水!”众人摇着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快意,哄笑着走远了。那些刺耳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林野千疮百孔的心底。

林野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力气抬头。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死死盯着那片宣告他彻底失败的、死寂的菜地。汗水混合着泥土,从他沾满污垢的额角滑落,滚进干裂起皮的嘴角,一股混杂着咸腥与苦涩的绝望味道在口腔弥漫开来。巨大的挫败感、如山岳般沉重的债务压力、父母绝望的泪眼、李大富狰狞的威胁、村民刻薄的嘲讽…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吞没,挤压得他胸腔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渊巨口,将他彻底吞噬。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一块冰冷粗糙的岩石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缓缓滑坐在地。极度的疲惫、火烧火燎的饥饿、深入骨髓的屈辱、以及对未来无边无际的茫然,如同无数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愤怒?那太奢侈了。此刻的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绝望中开始模糊、涣散。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那只布满血痂和泥污的手,无意识地、虚弱地抬起,颤抖着摸索向胸口。那里,贴身挂着一块用褪色红绳系着的、毫不起眼的玉佩。玉佩很小,颜色灰扑扑的,质地粗糙,边缘甚至有些磨损崩口,是他母亲在他考上大学那年,从压箱底的老旧木盒里翻出来,郑重地挂在他脖子上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能保平安。林野一直戴着,更多是承载着母亲那份微薄的祈愿和离家的念想。

此刻,在这极度的冰冷与黑暗中,他那只伤痕累累、沾满汗水、泥土和干涸血渍的手,紧紧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那块温凉的玉佩。粗糙的掌心死死地摩擦着玉佩那同样粗糙的表面,仿佛溺水濒死之人,抓住了唯一能触碰到的东西。汗水的咸湿、泥土的颗粒感、还有掌心裂口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淡淡血腥…这些微末的痕迹,随着他无意识的紧握,悄然渗入了玉佩那灰扑扑的表层。

就在林野的意识即将彻底沉沦,陷入昏睡的黑暗边缘时——

被他汗水、泥土和鲜血浸润的、紧贴在心口的玉佩,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