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营地深处,冻土棚屋如同蛰伏的巨兽遗骸。厚重的兽皮门帘隔绝了风雪,却锁不住屋内更刺骨的阴寒。
劣质油脂火盆苟延残喘,昏黄光晕在粗糙土墙上投下癫狂乱舞的巨影,空气凝滞着汗臭、劣酒、血腥与腐败草药的混合浊气,令人窒息。
厉无痕斜倚在铺着厚厚兽皮的石榻上。
那身华贵的暗紫锦袍衣襟微敞,露出内里精致的丝绸,在这粗鄙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俊朗面容上阴鸷与疲惫交织,修长指节间一枚羊脂白玉杯盛着琥珀色的凶烈酒液,被他漫不经心地捻转。
刘莽的死讯,如同冰锥刺入心湖,激起的不止是涟漪,是彻骨的寒意与暴怒——一条好用的狗死了事小,但被楚玄风那个本该尸骨无存的蜕凡境废物反杀?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更让他心头灼烧的是那面该死的古镜!
“陈枭。”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刮过石壁。
“属下在。”阴影蠕动,陈枭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兜帽下的脸隐在暗处,声音冰寒如铁,“已查实,刘莽咽喉贯穿,残留阴寒之力,诱发了《血煞掌》反噬。
赵七重伤,神志不清,只呓语‘尸堆’、‘冰锥’。属下失职,未能当场格杀楚玄风。”
“废物!”白玉杯重重顿在矮几上,酒液激荡。厉无痕眼中寒芒炸裂,毒蛇般的目光盯在陈枭身上,“一个断了腿的蜕凡境垃圾,在你们眼皮底下反杀灵海境?你们是摆设吗?!”
“属下万死!”陈枭头颅深埋,“此獠奸猾异常,精于匿踪,且…似乎洞悉刘莽功法死穴。属下已封锁全营出口,掘地三尺,必将他碎尸万段!”
“掘地三尺?”厉无痕嗤笑,仰头将杯中烈酒灌入喉咙,灼辣感短暂压过心头阴霾,却燃不起丝毫暖意。
“他能杀刘莽,就不会蠢到留在这里等死!盯死所有通往寒山宗矿脉和北边冰裂谷的路!他要么想逃回宗门摇尾乞怜,要么…”他眼中贪婪与忌惮一闪而逝,“就是被那面镜子牵着鼻子去做‘任务’了!古镜…才是关键!”
恰在此时,兽皮帘被掀起一角,凛冽寒气裹着一个身影挤入。
来人穿着灰白杂役皮袄,面容平庸,眼神畏缩如惊兔,正是伪装到极致的楚玄风!他脸上刻意涂抹的冻伤污痕、散乱黏结的头发,尤其是运转至巅峰的《敛息术》,让他如同蒙尘的砾石,气息微弱,毫不起眼。
他左腿微跛,端着一个小炭炉和一坛新酒,身体佝偻,脚步拖沓,卑微地低着头,不敢看那石榻上的毒蛇,径直走向屋子中央。
他将炭炉放在冰冷的地面,又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上矮几。动作笨拙,带着底层杂役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颤抖。
厉无痕眼皮都未抬,仿佛进来的是一缕秽气。
他将空杯随手抛给陈枭。陈枭接住,冰冷如刮骨刀的目光在楚玄风身上寸寸扫过,带着审视与一丝本能的警觉。
楚玄风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几乎要炸裂!他死死压住转身逃窜的本能和滔天恨意,脸上只余下死水般的麻木。他微微侧身,假意用铁钳拨弄炭炉里新添的暗红火炭,宽大袖口极其隐蔽地一抖——
一点微不可察的灰白细末,自袖内特制小囊无声滑落,精准洒在几块刚被拨开、灼热通红的火炭之上!
“嗤……”
一声微弱到极致、如同雪花坠入岩浆的轻响。灰末瞬间融化、升华,化作一缕缕肉眼难辨、带着苦涩土腥的灰白烟气,混入劣质油脂燃烧的浓烟与刺鼻酒气中,袅袅散开。
寒髓地衣精华!赤阳花粉为引!
楚玄风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仿佛只是被炭火烫了一下本能地缩手。他放下铁钳,依旧佝偻着,拖着跛腿,低头慢慢挪向门口,只想尽快逃离这魔窟。
“等等。”厉无痕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穿楚玄风的脊梁!
他的脚步骤然僵死!后背冷汗如瀑,瞬间浸透内衫。
厉无痕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个“杂役”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被打扰的烦躁。“新酒?”
“是…是的大人…”楚玄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头几乎埋进胸口,“刚…刚从营地酒铺换的…顶好的…寒潭烧…”卑微怯懦,惟妙惟肖。
“倒一杯。”命令不容置疑,但目光却是转向陈枭,“你也尝尝。刘莽之事,过了。那小杂种…秋后的蚂蚱。”
陈枭躬身:“是,少主。”他拍开酒坛泥封,浓烈呛人的辛辣酒气轰然弥漫。
楚玄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陈枭拿起白玉杯,又取过一个粗陶碗,琥珀色的毒液缓缓注入杯碗。酒液晃动,在昏光下折射出诱惑而致命的光泽。
那点诱发烟气…够吗?能瞒过灵海境后期甚至巅峰的敏锐感知吗?
时间凝滞,每一息都像在刀锋上赤足行走。
厉无痕似无所觉,烦躁地靠回兽皮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石沿,显然心思还在古镜上。陈枭倒好酒,恭敬递上玉杯,自己端起陶碗。
厉无痕接过玉杯,看也未看,随意凑向唇边——
楚玄风瞳孔缩成针尖!全身血液凝固,死死盯住那即将触碰恶魔唇舌的杯沿!
千钧一发!
“少主!”陈枭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金石般的凝重!他并未饮酒,端着陶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紧锁厉无痕手中的酒杯,鼻翼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这酒气…似乎…有异?”
嗡——!
楚玄风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暴露了?!
厉无痕的动作瞬间定格!酒杯停在唇边寸许之地!阴鸷目光陡然化作实质的寒刃,狠狠刺向杯中琥珀!一股强悍冰冷的神识同时扫荡而出!
棚屋内空气冻结!恐怖的杀意如同极地冰潮,轰然降临,将门口的楚玄风死死钉在原地!
完了!彻底完了!下一个瞬间,就是被撕碎!
然而——
厉无痕锐利的目光在酒杯上逡巡两息,紧锁的眉头却缓缓松开,随即浮起一丝被冒犯的嘲弄与不耐。他瞥了一眼如临大敌的陈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大惊小怪。”厉无痕的声音充满烦躁,他随意晃了晃酒杯,酒液在杯壁挂出浑浊的痕,“黑石营地这腌臜地界的猫尿,掺泥带沙是常事,有点怪味算个屁?穷鬼的玩意儿,还指望是琼浆玉液不成?”他将陈枭的警觉,完全归咎于对劣酒的鄙夷。
言罢,仿佛被这疑神疑鬼和自己的烦躁激怒,他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暴戾,猛地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滚烫的毒浆顺喉而下!
陈枭眼中疑虑稍减,但警惕未消。他看了看自己碗中的酒,又看了看饮尽的少主,终究没有喝,默默将碗放在一旁。
厉无痕咂了咂嘴,劣酒的粗粝感让他眉头拧得更紧,像驱赶苍蝇般对楚玄风厌烦地挥手:“滚!碍眼的废物!”
劫后余生!
巨大的虚脱感几乎让楚玄风瘫软在地。他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那副卑微麻木的躯壳,低着头,拖着那条“废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了这吞噬光线的魔窟。
厚重兽帘落下,隔绝了昏黄与杀意。
刺骨寒风瞬间包裹全身,却带来一种死里逃生的、近乎眩晕的清醒。
他背靠冰冷的土坯墙,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如失控的奔马。冷汗浸透的后背在寒风中迅速结冰,刺骨的冰冷反而让他神智愈发清晰。
成了。
寒髓地衣之毒,混着炭火的余烬,已被目标毫无防备地吸入肺腑。那杯穿喉烈酒,正是催命的符咒,加速着剧毒的蔓延与蛰伏。
他缓缓抬头,望向那死寂的棚屋方向,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恐惧如冰雪消融,只余下深渊般的冰冷,以及…一簇在极寒中疯狂燃烧、名为复仇的幽焰。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那寒毒噬心、焚烬喉舌的猎杀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