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风卷着妖物最后的余烬,像一场黑色的雪,悄然散尽。

林缺拄刀而立,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天旋地转,耳畔的嗡鸣尚未平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一具破烂的风箱,带着血沫的腥甜与深入骨髓的剧痛。

《莽牛劲》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被榨干后的无尽空虚,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林……林哥!”

赵虎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那张憨厚的脸上,崇拜、狂喜与后怕交织成一幅扭曲的画。他看着林缺,眼神炽热得像在看一尊行走于人间的神祇。

“你……你刚刚那一下……简直是天神下凡!不,比天神还猛!”

林缺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却牵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天神个锤子。”

他暗自吐槽,就差三秒,来附体的就不是天神,而是地府来冲业绩的黑白无常了。

他的视线,落在左手紧抓的那张人皮上。

触感冰凉滑腻,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润,仿佛皮肤下的生命之火还未彻底熄灭。

麻烦,还没完。

这皮囊里的魂魄,要怎么救?

正当他头疼之际,义庄倒塌的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火把跳动的光亮。

“快!都给老子跟上!妖物就在前面,谁敢掉队,家法伺候!”

一个中气十足、官威赫赫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炸响。

林缺眼皮一跳。

这声音,这调调,化成灰他都认得。

人未至,声先到。捕头老张身着崭新的捕快服,腰佩新刀,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地从缺口踏了进来。他下盘沉稳,步履矫健,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碎砖烂瓦,那锃亮的官靴上,愣是没沾上半点尘土。

那架势,不像来搏命查案,倒像是来巡视自家后院的。

老张的目光在狼藉的院中飞快一扫,当他看到拄刀浴血的林缺,以及地上那片刺眼的黑灰时,眼中的惊愕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抹难以抑制的贪婪与狂喜所吞噬。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铁面无私、痛心疾首的官腔。

“林缺!赵虎!”

他厉声喝道,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荡:“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号令,擅离职守,不经通报便私闯此等险地!”

赵虎被这当头一棒给吼懵了,下意识地就要辩解:“张头儿,我们是……”

“闭嘴!”

老张身旁的李四像条得了号令的恶犬,一步窜出,指着赵虎的鼻子尖骂道:“张头儿训话,有你这夯货插嘴的份儿?滚一边去!”

老张对亲信的配合极为满意,他背着手,踱到林缺面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家奴。

“本捕头循着蛛丝马迹,好不容易才锁定妖物巢穴,正欲布下天罗地网,前来围剿。”他下巴一扬,指了指地上的黑灰,又指了指林缺,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你们倒好,竟敢抢在本捕头前面!是想私吞这天大的功劳,还是说……你们跟这妖物,本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顶顶黑锅,毫不客气地当头扣下。

周围那些捕快都是老张的心腹,立刻“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个个面色不善,手按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张头儿,我看他们就是做贼心虚!”

“没错!这妖物是不是他们杀的都难说,说不定是分赃不均,黑吃黑呢!”

赵虎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往前一横,像一堵肉墙般死死挡在林缺身前。

“你们放屁!是林哥!是林哥一个人拼死斩了那妖怪!你们赶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透了!”

“放肆!”李四眼睛一瞪,伸手就去推搡赵虎,“敢跟张头儿如此说话,反了你了!”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竟如鹰爪般,闪电般抓向林缺手中的人皮——那可是功劳的凭证!

“把证物交出来!此等要物,岂是你能染指的!”

赵虎怒吼一声,一把打开李四的手:“你们敢!”

眼看一场火拼就要爆发。

“呵呵……”

一声轻笑,突兀地从赵虎身后传来。

林缺拄着刀,缓缓直起了那几乎断折的腰,脸上虽然苍白如纸,嘴角却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看着眼前卖力表演的老张一伙,那眼神,就像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老张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皱眉喝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林缺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我只是在想,张捕头您老人家,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特意在“时候”两个字上,拖长了音调。

老张一愣,还没品出其中滋味。

林缺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捕快,朗声道:“我方才还在发愁,这斩妖除魔的天大功劳,该如何向县令大人报备才好。”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锁定在老张那张油滑的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这不巧了吗?张捕头您就来了!”

“县令大人体恤下属,听说我与赵虎发现了重大线索,怕我们两个应付不来,正亲自带人赶来支援!”

“算算时辰,也该到了。不如,就请县令大人他老人家,亲自来评评理,断一断这桩‘及时’的功劳,究竟该花落谁家?”

此话一出,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周围那些叫嚣的捕快,瞬间哑火,一个个面面相觑。

老张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笑容僵在嘴角,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剩下煞白和惊慌。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声音都变了调,色厉内荏地吼道,“县令大人日理万机,怎会为这点小事……”

话未说完。

一个沉稳、威严,带着刺骨冷意的声音,从院墙的缺口处悠悠传来。

“哦?”

“本官倒还真想听听,在这位林捕快口中,本官的亲临,是何等的小事。”

火光摇曳中,人群如摩西分海般向两侧退开。

南燕城县令周正安,身着一身青色官服,在一左一右两名佩刀护卫的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不怒自威。

周县令的目光,先是扫过这片如同被巨兽肆虐过的废墟,在地上那片显眼的黑灰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身体僵硬如石、冷汗浸透后背的老张,最后,落在了那个拄着刀、浑身浴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年轻人身上。

老张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颤,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缺迎着县令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忍着剧痛,缓缓收刀入鞘,吃力地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卑职林缺,参见县令大人。”

他心里,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赌对了。

来义庄前,他让赵虎抄小路直奔县衙,送去的那封“案情有变,恐有妖人作祟,事关重大,卑职不敢擅专”的密信,起作用了。

他赌这位新上任的县令,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现在看来,人证,物证,连最重要的“青天大老爷”这位观众,都到齐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捕头老张。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