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青岚市消防支队第三大队驻地。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橡胶和淡淡的焦糊味,与医院冰冷的消毒水气息截然不同。警报灯偶尔闪烁的红光掠过停放着巨大红色消防车的车库,在墙壁上投下短暂而匆忙的阴影。这里充满了力量、汗水和随时待命的紧张感。

林琛坐在一张磨得发亮的长条木桌旁,后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雨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胳膊上子弹擦伤的伤口和体内残留的毒素带来的灼痛与麻痹感不断侵袭着他的神经。但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摊在桌面上的一块深蓝色厚绒布上。

布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铜制铭牌。

边缘被高温熔融扭曲,表面布满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和深深的划痕。正中央,青岚市消防支队的徽记——交叉的水枪与斧头环绕着熊熊火焰——已经模糊不清。徽记下方,一行深刻的凹痕字迹在惨白的灯光下顽强地显露着:

林峰-107

铭牌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穿越了二十年时光的血腥与悲壮。林琛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铭牌表面每一道伤痕,仿佛能触摸到父亲在火海中挣扎、被烈焰舔舐的灼热与痛苦。张伯临终前嘶吼的话语在脑中轰鸣:“钥匙…在火里…在…我们…消防队…兄弟…手里…”

这枚铭牌,就是钥匙。父亲用生命守护的钥匙。

“林琛?”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琛猛地回神,迅速将铭牌连同绒布一起拢入掌心,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他转过身。

来人是一位身材魁梧、穿着深蓝色消防常服的中年男人,肩章上两道杠显示着他的职务——中队长。他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浓眉下是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看着林琛。他叫赵铁柱,是张伯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在混乱中向苏青低声报出的名字,也是张伯在星火事故前,同在消防支队的生死兄弟之一。

“赵队长。”林琛站起身,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眼神锐利而平静。

赵铁柱的目光在林琛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寻找着故人的影子,最终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张老哥…他?”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走了。”林琛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在两人之间,“在医院。为了护住这个。”他缓缓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染血的、熔融变形的铭牌。“他让我来找你。说…钥匙在兄弟手里。”

看到那枚铭牌的瞬间,赵铁柱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抽动了一下,眼中瞬间翻涌起巨大的震惊、悲痛和一种深埋已久的愤怒!他伸出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触碰那枚铭牌,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铭牌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林队的牌子…”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哽咽,虎目瞬间泛红,“二十年了…张老哥他…一直藏着…”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重,“跟我来。”

赵铁柱带着林琛穿过嘈杂的车库,走进一间挂着“战备器材库”牌子的房间。这里堆放着备用呼吸器、破拆工具和各种保养油料,空气里混杂着机油和橡胶的气味。赵铁柱走到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铁皮柜前,掏出钥匙打开。柜子里没有装备,只有一些陈旧的文件夹、泛黄的报纸剪贴簿和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铁盒。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油纸包裹的铁盒,吹掉上面的浮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解开油纸,露出一个表面布满暗红色锈迹、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铁皮工具箱。

“这是当年…林队出事前,悄悄存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赵铁柱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穿越时光的沉痛,“他说,如果他回不来,就把这个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能看懂里面东西的人。张老哥…还有队里另外两个知道这事的老兄弟…这些年,我们一直守着,像守着个哑巴炸弹。”他苦笑了一下,将铁盒推到林琛面前,“我们试过很多办法,打不开。锁死了。林队只留下句话:‘火能烧毁一切,也能淬炼出真相。钥匙,在火里。’”

火里?林琛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看向手中紧握的铭牌!父亲的话与张伯临终的嘶吼瞬间重合!钥匙在火里!在铭牌上!

他拿起那枚沉重的铭牌,凑到灯光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检视着被烈焰灼烧熔融的边缘和布满烟熏火燎痕迹的表面。突然,他的指尖在铭牌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高温熔融物半封住的、极其微小的凹槽处停住!

凹槽的形状…非常规则,不像是撞击或灼烧形成的天然痕迹!反而像…一个微型的钥匙孔!

林琛眼中精光爆射!他立刻将铭牌翻过来,铭牌正面编号“107”的“7”字下端,那熔融扭曲的边缘形态…与铁盒锁孔周围的锈蚀形态,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呼应!

他屏住呼吸,将铭牌边缘熔融最严重、形状最奇特的那个部分,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对准铁盒正面那个不起眼的、同样布满锈蚀的锁孔。

角度…契合!

形状…契合!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的器材库里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铁盒那看似锈死、毫无缝隙的盖子,竟然向上弹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赵铁柱倒吸一口冷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琛用指尖轻轻撬开盒盖。盒内没有金光闪闪的珍宝,也没有骇人的秘密文件。只有三样东西,被岁月和铁锈的气息紧紧包裹:

一小块用真空密封袋封存的、指甲盖大小的、呈现出不自然红棕色的锈蚀金属片。 金属片表面附着着深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污渍。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发黄变脆的便签纸。

一个极其袖珍的、老式的、塑料外壳的USB接口读卡器。 读卡器接口处同样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棕色锈迹。

林琛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块锈蚀的金属片上。那红棕色的锈蚀…是铁锈(Fe2O3)的典型颜色!但颜色过于鲜艳,分布也过于均匀,更像是…人为氧化处理的结果?他拿起密封袋,凑近灯光仔细观察。金属片边缘切割痕迹明显,像是从某个更大的部件上强行切割下来的。那深色的污渍…他心头一沉,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血迹!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脆弱的便签纸。纸上,是父亲林峰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迹,字迹的边缘因为纸张受潮而有些洇染:

琛儿(若你看到):

当你打开此盒,爸已不在。莫悲,莫恨,走你该走的路。

星火非意外!L-107样本(铂金袖扣)内嵌芯片,录有苏晴完整报告及原始工艺缺陷数据!接收当日,我即察觉异常,技术部核验记录被江启明亲信篡改!他将样本扣留,欲销毁证据!

3月14日晨,我按苏晴密约,携此样本(已用特殊药水显影,芯片位置标记)至旧实验楼L-107室交接,拟由其转交省安监。然…遭伏击!样本被夺!伏击者…身着消防常服!熟悉支队口令!

此金属片,乃搏斗中自对方呼吸面罩卡扣处扯下!其锈蚀非自然形成,乃特制药水(配方附后)喷涂所致,目的或为追踪或防伪?血迹属我,亦属对方!

读卡器内,存有当日我暗中录下的伏击现场录音片段(对方声音经处理)及苏晴报告电子备份(加密,密钥:你生日+母亲忌日)。

内鬼在消防!位高权重!江家爪牙已渗透!

吾儿切记:真相在火与血中,亦在人心之锈蚀里!信你所信,查你所疑!爸…愧对苏工,愧对袍泽…但无愧此心!

—— 父 林峰绝笔 1992.3.14 10:05

绝笔!1992年3月14日10:05!星火事故发生在当天下午!父亲在事故前数小时,就已经牺牲在旧实验楼L-107室的伏击中!他不是救火英雄!他是被谋杀在揭露罪恶路上的殉道者!

“消防常服…熟悉口令…内鬼…位高权重…”林琛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父亲不是死于意外火灾!是被穿着消防服的“自己人”,为了掩盖江启明的罪恶,在交接证据时残忍杀害!张伯拼死守护的秘密,苏晴用生命刻下的警示…全部被这张染血的便签证实!

赵铁柱早已看完便签内容,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皮柜上,发出“哐当”巨响!“畜生!王八蛋!!”他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林队…林队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为了给江启明那个王八蛋擦屁股?!”

林琛强迫自己冷静。他拿起那个袖珍读卡器,接口处薄薄的红棕色锈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这锈迹…与密封袋里金属片的锈蚀颜色完全一致!父亲提到“特制药水喷涂所致”…他脑中瞬间闪过在L-107室通风橱里发现的那瓶古老硫代硫酸钠!难道…那种药水不仅能解毒,还能与特定金属反应,生成这种特殊的、颜色鲜艳的氧化铁锈迹?用于…标记追踪?

他小心翼翼地刮下读卡器接口处一点点红棕色锈蚀粉末,又从密封袋里那块金属片上刮下一点锈屑。没有精密仪器,他只能利用最原始的方法——对比颜色、质地、以及在灯光下的反光特性。完全一致!这绝非自然锈蚀!是人为的标记!是父亲留下的、指向凶手的铁证!

“赵叔,”林琛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支队里,1992年3月14日上午,有谁…行动异常?或者…事后不久,谁身上…莫名其妙出现了难以解释的伤痕?特别是…脖子、锁骨附近?”他指向便签上父亲的话:“此金属片,乃搏斗中自对方呼吸面罩卡扣处扯下!” 凶手佩戴着消防制式呼吸面罩,搏斗中被父亲扯坏了卡扣,金属片被扯下,很可能在凶手颈部或锁骨留下撕裂伤!

赵铁柱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尽褪,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却如同惊雷炸响的画面骤然清晰!

“是他?!”赵铁柱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副支队长…周…周振国!”他急促地喘息着,“星火出事前大概半个月,老周脖子上…靠近锁骨的地方,贴了块挺大的胶布!说是家里换煤气罐不小心被阀门划的!当时还开玩笑说他毛手毛脚…后来星火出事,林队…牺牲…大家悲痛欲绝,谁也没多想…”

周振国!副支队长!位高权重!完全符合父亲绝笔中的描述!

“而且…”赵铁柱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沉痛,“星火事故后,他升得最快!现在…已经是省消防总队的…副总队长了!”

内鬼!位高权重的内鬼!二十年来,踩着父亲和林峰这些真正英雄的尸骨,步步高升!成为江家罪恶最坚固的保护伞之一!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贯穿了林琛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攥紧那枚染血的父亲铭牌和那块带着凶手标记的锈蚀金属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就在这时——

“嗡嗡嗡…”林琛口袋里,那台在泥泞和血污中幸存下来的廉价备用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苏青的号码!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林琛的心脏!他立刻接通。

“林琛!”苏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惶,背景音是嘈杂的警报声和混乱的呼喊!

“微雨…微雨她醒了!但情况不对!她…”

苏青的话音被一阵极其尖锐、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仪器警报声打断!

紧接着,苏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天啊!她的心跳…她的心电图…不是窦性心律!是…是元素密码!她在用元素密码的节奏…敲击病床!她在…传递信息!!”

“等等…这节奏…不对!这不是‘Breathe’!这是…这是…警告!!”

苏青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颤抖变调:

“她…她在敲…钙-铈-镝-锇-钷!”

“Ca - Ce - Dy - Os - Pm!”

“原子序数:20 - 58 - 66 - 76 - 61!”

“C - A - D - O - S - P - M?不对!这不是单词!”

苏青的声音猛地停顿了一秒,紧接着,一声近乎崩溃的尖叫刺破听筒:

“是坐标!经纬度坐标的简写?!等等!不对!!”

“Ca Ce Dy Os Pm… 元素符号…连起来…”

“C…A…D…O…S…P…M…”

“CaD Os Pm? 这不通!”

苏青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尖利和恐惧:

“是‘陷阱’!林琛!是陷阱的拼音首字母?! CAD OSPM? 不对!等等!!”

“是‘Cad’!‘Osp’!‘M’!分开!是化学式?!不对!!”

“Ca… Ce… Dy… Os… Pm…”

“位置!她在用元素序数指示位置!20…58…66…76…61…”

“天啊!她在指…病房的…监控摄像头编号?!编号2058667661?不对!没有这么长的编号!”

苏青的声音彻底混乱,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是时间!1992年3月14日10点05分?!不对!元素序数对不上日期!”

“等等!她停下了!她…她看着天花板…手指…指着…输液瓶?!”

“不!是输液瓶标签上的…批号?!L107B-2058667661?!”

“林琛!快想!这些元素序数到底代表什么?!微雨在用最后的力气警告我们!这里有…”

苏青的话音未落,听筒里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撞击的巨响!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音!苏青的惊呼和怒骂被掐断!电话那头瞬间被一片嘈杂的、充满惊恐的尖叫声和混乱的奔跑声淹没!

“苏青?!苏青!”林琛对着电话狂吼,回应他的只有忙音!

陷阱!许微雨在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传递警告!而医院…已经动手了!

林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死死盯住赵铁柱:“赵叔!支队里,有没有能立刻分析金属锈蚀成分的设备?要快!微雨和苏医生有危险!凶手…很可能就是周振国!这锈迹…是找到他、钉死他的关键!”

赵铁柱看着林琛眼中那如同地狱之火般的眼神,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和决绝,这个铁打的汉子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声音斩钉截铁:

“有!跟我来!老子的兄弟…不能白死!这身皮里藏的鬼…老子亲手把他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