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声波闪电》的余波,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搅动着原本沉寂的水面。

刘宇宁彻底火了。

《讲真的》那朗朗上口的旋律和点睛的Rap段子,如同病毒,在2008年的网络世界快速复制传播。从本地音乐论坛蔓延到更广的BBS社区,从QQ空间签名档的背景音乐,到网吧里不时响起的哼唱。刘宇宁那张带着点腼腆和执着劲头的脸,出现在本地小报的娱乐版块,虽然只是豆腐块大小,标题却足够醒目:【酒吧驻唱一曲《讲真的》,唱出都市青年情感困惑!】。

蓝调酒吧的老板王哥,笑得见牙不见眼。以前刘宇宁是驻唱之一,现在他是台柱子,海报被放大贴在酒吧最显眼的位置。演出费水涨船高,场次排得满满当当。他给孟云打电话的频率更高了,声音里的兴奋几乎要冲破听筒:

“兄弟!又爆了!昨晚唱完,台下有人喊安可喊了五分钟!王哥说下周给我加两场!价钱再提!”

“兄弟!刚接到电话!隔壁市有个音乐节想请我去!虽然是小舞台,但也是机会啊!”

“兄弟!你说我要不要录个更正式的版本?放到网上?现在网上传的都是手机录的现场版,音质太渣了…”

孟云握着那个屏幕磨损严重的诺基亚,靠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听着刘宇宁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规划未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左边眉骨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走廊顶灯下泛着微光。

“录。”孟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找个靠谱的小录音室,把伴奏和人声都录干净。网上那些现场版音质太差,反而影响传播。录好了,放土豆网,优酷网都行。歌好,不怕没人听。”

“对对对!兄弟你说得对!我这就去联系!”刘宇宁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孟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刘宇宁的兴奋像隔着玻璃的烟火,璀璨却遥远。他替刘宇宁高兴,但这份热闹不属于他。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声波闪电》掀起的风浪,远比《讲真的》更猛烈,也更…复杂。

《城市之声》那期节目被老猫剪辑得极具冲击力。孟云在录音棚里那段压抑到极致又骤然爆发的即兴嘶吼,那充满血腥味和思想锋芒的词句——“重生是未完成的审判”、“钞票堆成山压着呼吸的坎”、“病床是战场死神在对面”、“规则像狗链”、“义气是砒霜”——如同一柄柄冰冷的投枪,精准地刺中了无数在现实重压下挣扎、在规则中感到窒息的年轻人的心!

土豆网、优酷网上那些用他侧脸照片(不知道谁偷拍的,角度刁钻,正好突出那道眉骨疤痕)配上那段嘶吼音频的视频,点击量疯狂攀升。评论区如同沸腾的战场:

“听得我头皮发麻!这才是真实的声音!”

“规则像狗链!太他妈对了!老子在单位天天被那帮孙子用规则压得喘不过气!”

“义气是砒霜…被兄弟坑过的举手!这哥们儿唱到我心坎里了!”

“他经历了什么?病床?死神?重生?感觉每一句歌词后面都是血淋淋的故事…”

“那道疤!配上这眼神!绝了!又狠又清醒!”

“求扒!孟云是谁?有博客吗?(注:2008年博客盛行)”

“《城市之声》是吧?订阅了!跪求这位爷常驻!”

热度带来了关注,也带来了孟云意料之中的麻烦。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本地一家不入流的娱乐小报的记者。电话打到孟云那个旧手机上,对方自称姓赵,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孟云同学是吧?我们是《星城娱乐快线》的。看了你在网上的视频,很有特点嘛!我们想给你做个专访,挖掘一下你背后的故事。放心,报道出来对你出名很有帮助的!”

孟云拿着电话,面无表情,拇指习惯性地蹭着眉骨疤痕:“没兴趣。” 声音冷得像冰。

“哎?别急着拒绝嘛!”对方不死心,“出名要趁早!我们版面很紧俏的!你看你那个朋友刘宇宁,我们就报道了,效果多好!你条件比他更好!那道疤,多有记忆点!我们帮你好好包装一下…”

“我说了,没兴趣。”孟云直接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再打来。” 说完直接挂断。

包装?记忆点?把他当成博眼球的奇观?做梦!

紧接着,是几个自称“独立音乐制作人”的电话和短信。有的语气狂热,声称要把他打造成“中国说唱教父”;有的语焉不详,暗示有“快速走红的秘密通道”,需要“前期投入”;还有一个更离谱,直接发来一份条款苛刻的“独家经纪约”,试图用天花乱坠的未来画饼套牢他。

孟云看着那些短信和邮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这些人的嘴脸,他前世在单位里看得太多了。捧高踩低,唯利是图。他一条没回,全部删除拉黑。

真正让他留意的,是老猫那边传来的消息。

“孟云兄弟,”老猫的声音在电话里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声波闪电》这期爆了!收听率破了我们台记录!好几个大的音乐论坛都在讨论!还有…省广播电台音乐频道的一个朋友私下问我,对你很感兴趣,想问问你有没有意愿去他们那边做个嘉宾访谈?”

省台?孟云眼神微动。这倒是个正经平台,影响力远非《城市之声》可比。但他没有立刻答应。

“另外…”老猫的语气严肃了些,“你得有点心理准备。树大招风。你那歌词…太锋利了。‘规则是狗链’,‘义气是砒霜’,这话听着解气,但也戳了不少人的肺管子。我这边接到几个匿名的…嗯…算是警告电话吧,让我别播那么‘负能量’的东西。还有人在网上带节奏,说你哗众取宠,贩卖痛苦博同情…” 老猫顿了一下,“兄弟,你这把‘声波闪电’,劈开沉默的同时,也引来了雷啊。”

孟云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抬手,指腹用力地按压着眉骨的疤痕,仿佛在感受其下细微的痛感。引雷?他早就知道。从他决定把那些被规则和义气碾碎的痛苦唱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面对什么。

“谢谢猫哥提醒。”孟云的声音依旧平稳,“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省台那边…容我再想想。” 他需要权衡利弊。更大的平台意味着更大的影响力和潜在收益(无论是金钱还是其他),但也意味着更多的审视和更复杂的漩涡。

“行!你心里有数就好!”老猫松了口气,“《声波闪电》这个栏目,我给你留着!随时等你!”

* * *

父亲孟军的病房里,气氛是难得的轻松。

孟军靠着床头,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他看着孟云熟练地削着苹果,苹果皮连成一条细长的带子垂下来。马红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隔壁床新来的病友家属有多热心。

“爸,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观察几天,稳定了就能出院回家静养。”孟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给父亲,声音温和,“药按时吃,酒绝对不能碰,饮食听妈的。”

孟军接过苹果,没有立刻吃,目光落在儿子左边眉骨那道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上,又看看儿子明显清瘦却沉稳的脸,沉默了几秒,才沙哑地开口:“小云…爸…拖累你了。” 这句话他说过,但此刻说出来,似乎包含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孟云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父亲,笑了笑:“爸,又说这个。咱家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 他语气轻松,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马红也连忙接口:“就是!老孟你别瞎想!小云现在可有本事了!你看他朋友那歌多火!咱们小云…” 她话没说完,被孟云一个眼神制止了。关于他在网上的“火爆”和那些争议,他不想让父母知道,徒增担忧。

孟军看着妻子和儿子,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咬了一口苹果。那甜脆的滋味在嘴里化开,他浑浊的眼神里,翻涌着心疼、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个儿子的敬畏。儿子身上那股沉稳如山、仿佛能扛起一切重压的气势,让他这个曾经的一家之主,感到陌生又心安。

* * *

城市的另一端。一家烟雾缭绕、装修老旧的台球厅。

张浩叼着烟,有些烦躁地将一颗花球大力击出,球撞在库边,发出沉闷的响声,没进。他烦躁地骂了句脏话。

“浩子,心不在焉啊?”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浩抬头,看到白云龙正俯身瞄准一颗黑八,动作优雅流畅。白云龙穿着熨帖的休闲衬衫,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神却像平静的深潭,让人看不透底细。他是张浩父亲矿上某个小领导的儿子,比张浩大几岁,为人处世圆滑老练,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会来事”。

“龙哥。”张浩勉强挤出个笑容,“没啥,就是有点烦。”

“哦?烦什么?”白云龙手腕轻抖,黑八精准入袋。他直起身,拿起巧粉慢条斯理地擦着杆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张浩,“还在为那姓孟的小子?”

张浩脸色一僵,没吭声。白云龙消息太灵通了。

“啧,网上那视频,我也看了。”白云龙放下巧粉,走到张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依旧温和,声音却压低了些,“眉骨带疤那小子,对吧?在帝豪让你下不来台那个。没想到啊,还是个‘网红’了?唱得…挺带劲儿嘛。” 他语气带着点玩味,但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妈的!就是条疯狗!”张浩想起帝豪那晚的羞辱,脸皮发烫,恨恨道,“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在网上瞎嚎几句,还真有人捧!”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嘛。”白云龙笑了笑,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慢悠悠地喝着,“不过…浩子,你有没有想过,这小子蹦跶得这么欢,背后…是不是有点什么?”

“背后?”张浩一愣,“他能有什么背景?就一穷学生!他妈的他爸还在医院躺着呢!”

“医院躺着?”白云龙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深了,“这就更有意思了。一个穷学生,爹重病住院,按道理该焦头烂额四处借钱才对。可他呢?又是玩说唱,又是上网红节目…这开销,不小吧?他那点酒吧驻唱的钱,够填医药费的窟窿?”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油腻的台球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张浩被他问住了,皱起眉头。是啊,孟云那小子,哪来的钱?

“我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白云龙凑近张浩,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这小子,路子野得很。前段时间,市面上有一批来路不正的高端显卡在散货,量不大,但价格压得极低。出手的人…手法很干净,没留下什么尾巴。但有几个渠道反馈…出货的人描述,像个学生,挺瘦,左边眉骨…好像有道疤。”

张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显卡?黑货?孟云?!

“龙哥…你是说…他…” 张浩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嘘…”白云龙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胆子够肥,路子够野。帝豪那晚让你丢了面子,现在又靠着点‘才艺’在网上招摇…浩子,这口气,你能咽得下?”

张浩的脸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咽不下!我恨不得…”

“诶,年轻人,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白云龙打断他,语气带着长辈般的教诲,眼神却冰冷如刀,“现在是法治社会。对付这种人…得用脑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蹦得越高,弱点就越明显。他那躺在医院的老爹,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白云龙拿起台球杆,慢悠悠地走向球桌另一端,声音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恶意:

“他不是唱‘病床是战场’吗?那就让他…在真正的战场上,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绝望。等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许,就该我们这些‘讲义气’的兄弟,出场‘帮’他一把了?”

张浩站在原地,看着白云龙优雅击球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兴奋取代。龙哥…果然够狠!够阴!

他仿佛已经看到孟云跪地求饶、任他宰割的画面!眉骨那道疤?到时候,他要让孟云脸上再多添几道!

台球撞击的清脆响声在烟雾弥漫的室内回荡。白云龙嘴角噙着那抹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眼神却落在虚空某处,冰冷而算计。孟云?一个有点小聪明、敢打敢拼的愣头青?正好,他缺一把足够锋利、又容易掌控的刀。这把刀,似乎自己送上门来了。至于刀会不会反噬?白云龙轻轻推杆,一颗红球应声落袋。在他眼里,孟云这种带着软肋的“刀”,翻不起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