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凉的泉水如同生命之泉,暂时压制了李小雅体内肆虐的高热和毒素。虽然小丫头依旧昏睡,呼吸微弱,但至少不再剧烈抽搐,青灰的脸色也稍稍褪去一丝骇人的死气。张秀芬用浸透泉水的布条不断擦拭女儿滚烫的皮肤,眼神片刻不离。李河的伤腿泡在泉水里,刺骨的寒意缓解了肿胀剧痛,让他疲惫地靠在岩壁上喘息。李卫国守在旁边,如同警觉的头狼,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裂缝两端,尤其是刚才毒烟袭来的方向,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虽然那里空空如也)。

“那毒蘑菇……出现的太蹊跷了。”李强蹲在水洼边,小心翼翼地用密封袋收集了几滴残留的泉水样本,又仔细检查了水洼周围湿润的泥土,眉头紧锁,“位置精准,爆发时机恰好在我们找到水源前……像是陷阱。”

“陷阱?”李卫国啐了一口带着沙土的唾沫,眼神凶狠,“谁他妈算计我们?那帮傻狼?还是这鬼地方的花花草草成精了?”

李河虚弱地摇头:“不像……更像……有什么东西在引导,或者……驱赶?” 他想起了溶洞里那些自杀规避的植物,还有那滴银露催生的毒菇,心头蒙上更深的阴影。这世界的“规则”,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诡异和……恶意。

短暂的休整无法抹去疲惫。小雅的情况只是暂时稳定,必须找到更安全的地方和可能存在的药物。李强根据裂缝走向和之前模糊的水脉感应,判断沿着这条干涸河床继续向东,可能会遇到更低洼的地势或者……人烟?

希望渺茫,但别无选择。李卫国再次背起昏睡的小雅,张秀芬和李强一左一右搀扶着李河,一家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踩着河床上滚烫的碎石和龟裂的干土,朝着未知的东方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灰紫色的天光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身后那道带来清泉的裂缝,像一道渐渐远去的伤疤。

走了约莫小半日,河床的地势果然开始缓缓向下倾斜。两侧高耸的黑色岩壁逐渐变得低矮,视野开阔了一些,但入目所及依旧是荒凉死寂。风卷起干燥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李小雅在李卫国背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呓语。

突然,走在前方探路的李强猛地停下脚步,蹲下身,碎裂的镜片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

“哥,怎么了?”李河心头一紧。

“脚印。”李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用手指轻轻拂开一片浮土,露出下方相对湿润的深色淤泥。淤泥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属于人类的脚印!脚印不大,略显凌乱,边缘有些模糊,似乎是几天前留下的,但方向明确——和他们一样,朝着东方!

“有人!”李卫国精神一振,仿佛在无尽沙漠中看到了绿洲的轮廓,“他娘的!总算有点人味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在绝望的荒野上点燃。一家人精神稍振,步伐也加快了几分。他们沿着那些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脚印追踪,脚印的主人似乎也受了伤或者负重前行,步态并不稳健。

地势越来越低,空气似乎也湿润了一些。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小片可以遮风避雨的天然石棚。石棚周围,散落着一些明显被翻动过的碎石和枯枝。

“看那里!”李强指向石棚背风处的一小片空地。那里残留着一些灰烬,虽然早已冰冷,但显然是篝火堆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根啃得异常干净的、不知名小兽的细碎骨头!

“有人在这里停留过!时间不久!”李卫国眼中放出光来。

“小心点。”李强低声提醒,他示意父亲带着小雅和母亲留在原地,自己则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存在感归零悄然发动),贴着嶙峋的怪石,无声无息地朝着石棚潜行过去。李河紧张地看着哥哥消失的方向,手心全是冷汗。

李强的身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石棚的阴影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石棚那边毫无动静,死寂得让人心慌。

“强子……没事吧?”张秀芬忍不住小声问,抱着小雅的手臂紧了紧。

“应该……”李卫国的话音未落!

“呜——!”

一声凄厉尖锐、如同金属刮擦岩石的破空尖啸,猛地从石棚后方响起!紧接着,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如同受惊的毒蛇,带着一股凌厉的腥风,从石棚的阴影死角里猛地窜出!目标直指李强刚才消失的位置!

那速度太快了!快到李河只看到一道模糊的灰影!

“哥!小心!”李河失声惊呼!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原本空无一人的石棚阴影边缘,空气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李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凭空浮现,恰好出现在那灰影扑击的路线上!他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身体下意识地向后急退!

然而,那灰影的速度更快!眼看就要撞上李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以远超他此刻伤痛状态的速度,猛地从李卫国他们藏身的岩石后扑了出来!

“操!敢动我儿子!”

是李卫国!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背后的李小雅!身体的本能在危急时刻完全接管了行动!他庞大的身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竟然后发先至,硬生生插在了那道扑向李强的灰影和李强之间!同时,他那双沾满泥污、骨节粗大的手掌,以一种近乎拥抱的、极其别扭却又带着绝对保护的姿态,朝着那道撕裂空气的灰影狠狠“抱”了过去!

“爸!别硬……”李强的警告被淹没在撞击声中!

砰!啪!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声同时炸响!

李卫国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狂奔的卡车撞上,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被赶来的张秀芬和李河死死抵住后背稳住!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腰背的旧伤如同被撕裂般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那道扑击的灰影,也被硬生生地、诡异地定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灰影的真面目——那根本不是什么凶兽,而是一个……人!

一个极其枯瘦、衣衫褴褛的老者!

他穿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打满补丁的破烂灰色道袍(如果还能称之为道袍的话),花白稀疏的头发乱糟糟地粘在头皮上,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和污垢,如同风干的橘皮。此刻,他正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僵在半空,身体因为巨大的前冲惯性而微微前倾,一只枯瘦如同鸡爪的手紧紧握着一把东西——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布满豁口、仿佛随时会断掉的……短柄柴刀!

而李卫国那双粗糙的大手,此刻正如同两把铁钳,死死地、精准无比地夹住了那把破柴刀锈蚀的刀身!刀尖距离李卫国的胸膛,不过寸许!

老者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塞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惊愕和茫然!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抽回,或者再往前刺一点,但刀身纹丝不动!仿佛焊在了那双手掌里!

“呃……”李卫国自己也懵了,他看了看近在咫尺、那老者惊愕到扭曲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死死夹住锈刀的手,一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老……老头!你他妈拿这破玩意砍人?!这他妈算刀刃?!锈成这样,切豆腐都嫌钝!爪子税交了吗?!”

老者被李卫国这声带着浓厚市井气息的怒骂吼得一个激灵,浑浊的眼睛里惊愕更甚。他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握着刀柄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场面一度极其尴尬和……荒诞。

一个衣衫褴褛、形如枯槁的老者,僵在半空,握着一把破柴刀。

一个身材魁梧、骂骂咧咧的中年汉子,双手死死夹着锈刀,一脸“你他妈在逗我”的愤怒。

旁边,是刚刚解除隐身、惊魂未定的李强,以及目瞪口呆的张秀芬和李河。

“咳……”李强最先反应过来,他推了推碎裂的镜片,上前一步,语气尽量平和,“这位……老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过,看到这里有篝火痕迹,想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

李卫国也意识到对方似乎只是个虚弱的老人,并非什么凶悍匪徒,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但还是警惕地没有完全放开锈刀。他瞪着老者:“老头,说话!干嘛一声不吭就砍人?”

老者似乎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中缓过神来。他浑浊的眼睛在李卫国那双手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李强、李河、张秀芬和她怀里昏睡的李小雅,眼神中最初的惊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凉。

他喉咙里又“嗬嗬”了两声,枯瘦的手臂终于不再试图夺刀或攻击,而是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黑色的碎石地上。

“刀……刀都拿不稳了……还砍人?”李卫国嘀咕了一句,也彻底松开了手,揉着被震得发麻的手腕,龇牙咧嘴地扶着剧痛的腰背。

老者没有理会李卫国的嘀咕,他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了好一阵,他才喘着粗气,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们……不是‘它’派来的……追兵?”

“追兵?什么追兵?”李卫国皱眉。

老者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李家人,尤其在李卫国那双手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尽疲惫的叹息:“罢了……罢了……老朽王守仁,不过一介拾荒等死的废人罢了……惊扰诸位,实在……抱歉。” 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弯腰,想去捡地上那把破柴刀。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在张秀芬怀里昏睡的李小雅,似乎被老者的咳嗽声和说话声惊动,小脑袋微微动了动,紧闭的眼皮也颤抖了几下,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张秀芬连忙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小雅乖,没事了,没事了……”

王守仁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李小雅那张苍白稚嫩的小脸上,尤其在看到她紧握的小拳头时,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他放弃了捡刀,缓缓直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李家人,尤其在李卫国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地上那把锈刀上,自嘲般地扯了扯干裂的嘴角。

“空手……接白刃……”他低声喃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敬畏?“老朽这柄连野狗都砍不死的破铁……竟也配称‘刃’?”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李卫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尖锐:“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能引动‘规则’?!”

“规则?”李卫国被这老头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什么规则?老头你发烧说胡话呢?”

李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上前一步,挡在父亲身前,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守仁审视的眼神:“王老丈,我们一家遭逢意外,流落至此,只想寻条活路。您说的‘规则’、‘追兵’,我们一概不知。倒是您……”他指了指地上那把锈刀,又看了看王守仁枯瘦如柴、破旧不堪的模样,“独自在这凶险之地,想必不易。”

王守仁盯着李强看了几秒,又看看警惕的李卫国、虚弱的李河、抱着孩子的张秀芬,眼中的警惕和尖锐慢慢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取代。他佝偻的身子似乎又弯了几分,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重新变得沙哑低沉:“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朽时日无多,遇见你们……或许也是天意。”

他不再追问,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指向石棚:“里面……还有些干净的角落,能挡挡风沙。你们……带着孩子,进来歇歇吧。” 说完,他不再看李家人,自顾自地、踉跄着走向石棚的阴影深处,那背影萧索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

李卫国和李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和警惕。这老头神神叨叨,态度转变太快,透着古怪。

“进去吗?”李河低声问。

李强看着王守仁消失在石棚阴影里的背影,又看了看母亲怀里依旧昏睡、但气息似乎平稳了一些的李小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进去。外面风沙太大,小雅需要避风。小心戒备。”

一家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进石棚。石棚内部比外面看着宽敞一些,地面相对干燥。王守仁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他们,如同一尊沉默的泥塑。

李强选了一个相对靠近入口、能随时观察内外情况的位置,让张秀芬带着小雅坐下休息。李河也靠着岩壁坐下,疲惫地闭上眼睛。李卫国则守在入口附近,如同门神,目光不时扫过角落里的王守仁。

石棚内一片寂静,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张秀芬怀里的李小雅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大眼睛里总算恢复了一丝神采,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迷茫。

“妈妈……”她小声唤道,声音沙哑。

“哎!小雅醒了!乖囡!”张秀芬喜极而泣,紧紧搂住女儿。

这轻微的动静似乎惊动了角落里的王守仁。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落在苏醒的李小雅脸上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他枯瘦的手颤抖着,伸进自己那件破烂道袍最里层的怀里,摸索着什么,动作极其缓慢而谨慎。

李卫国立刻警惕地直起身子,握紧了拳头。李强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

在李家几口人紧张的注视下,王守仁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本用不知名兽皮包裹着、边缘磨损得极其严重、看起来厚实沉重的……书?

兽皮封面是深褐色的,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些模糊不清、似乎被反复摩挲的痕迹。

王守仁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厚重的兽皮封面。里面的书页泛黄发脆,显然年代久远。他没有看内容,而是用指尖在其中一页的边缘,极其小心地捻起一角,然后缓缓地、像是展示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揭开一个恐怖的秘密般,将书页的一小部分……掀开。

借着石棚入口透进来的灰紫色天光,李家众人看清了那被掀开的一页上,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的图案——

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冰冷、残忍的眼睛!

瞳孔并非圆形,而是如同爬行动物般的竖瞳!最令人心悸的是,那竖瞳深处,并非生物应有的色泽,而是燃烧着两点极其细微、却妖异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暗红色火焰!

这眼睛的图案画得极其传神,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气息!仅仅是匆匆一瞥,就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李卫国倒吸一口凉气。

王守仁没有回答,他那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了震惊的李卫国,越过了神色凝重的李强,最终,死死地、定格在了刚刚苏醒、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这边的李小雅脸上!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一字一顿地说道:

“看……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天道扭曲’的印记!那头狼……它的眼睛里……也有这个!”

几乎在王守仁话音落下的同时!

李小雅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在接触到书页上那只燃烧着暗红火焰的竖瞳图案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襟,身体似乎微微颤抖起来。更诡异的是,她那只原本自然垂落的小手,掌心之中,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耀眼的金色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光芒比在泉水边时,更加明亮!更加……具有指向性!仿佛被那书页上的邪恶印记……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