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灰紫色的天光吝啬地洒在黑石峡出口,将前方谷地的景象涂抹成一片压抑的昏黄。没有预想中的田园牧歌,只有一片在扭曲天幕下挣扎求存的凋敝景象。散落在起伏坡地上的低矮石屋,如同大地长出的灰暗疥疮,墙壁是粗糙的黑色岩石垒砌,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沉的茅草。几条泥泞的小径如同伤疤,蜿蜒连接着这些石屋。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牲口粪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虑与麻木的气息。

这就是黑石村。王守仁口中“最大的”村落,此刻在李家眼中,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暮气与难以接近的排外感。

“戒备森严……” 李强放下从背包里掏出的单筒望远镜(再次证明背包的深不可测),碎裂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锁定在村口唯一一条相对宽敞的土路两端。那里,用削尖的原木和带刺的荆棘藤蔓,搭建起了简陋却足够威慑的寨门。几个穿着脏污皮袄、手持简陋长矛或猎弓的汉子,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后阴影里。他们眼神警惕,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通往村庄的每一条小径,尤其在看到远处山坡上李家这伙“奇装异服”的不速之客时,那警惕瞬间化作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

“看门狗还挺凶。” 李卫国扶着剧痛的腰背,低声骂了一句,将背上依旧高烧昏睡的李小雅往上托了托。小丫头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后颈,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全家人的心。

“直接过去肯定不行。” 张秀芬忧心忡忡地看着村口那些守卫,“王老丈说得对,他们排外……我们这样子……” 他们身上的现代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血迹,李河还拖着伤腿,再加上昏迷的小雅,怎么看都像是一群走投无路的难民,甚至……“不祥之人”。

李强收起望远镜,目光扫过村庄外围。除了正门,还有一些更狭窄、仅供一人通行的牲畜小道隐没在石屋和稀疏怪异的灌木丛后,但这些小径附近,同样能看到村民警惕的身影在晃动。硬闯,或者贸然现身乞求收留,风险都太大。

“需要情报。” 李强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了解村里的情况,规矩,还有……他们恐惧什么,需要什么。我们才能找到切入点。” 他的目光落在李小雅苍白的小脸上,“小雅等不起。”

“怎么了解?飞进去看?” 李河苦笑着,指了指自己肿痛的脚踝。

李强推了推碎裂的镜片,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将那个饱经风霜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塞进怀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家人低声道:“藏好,别出声。等我回来。”

话音刚落,李强整个人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深潭!他周围的光线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扭曲,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迅速淡化、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原地!连气息都仿佛融入了风里,再无一丝痕迹!

“强子?” 李卫国下意识地低呼,伸手去摸,却只抓到一片空荡荡的空气。

“哥……又‘没’了……” 李河喃喃道,尽管不是第一次见,但每次目睹哥哥这种“存在感归零”的能力,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张秀芬紧紧抱着小雅,紧张地望着村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隐形的儿子。

黑石村的空气,浑浊而压抑。李强如同一个行走在现实夹缝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庄外围。他的“存在感归零”并非真正的隐身,而是将自身的存在信息扰断到无限趋近于无,在他人感知中如同空气。他贴着粗糙冰冷的石屋墙壁,避开偶尔走过的、脚步沉重、面色愁苦的村民,朝着村内人声稍显嘈杂的区域潜行。

他的目标很明确:人多嘴杂的地方。

很快,他循着声音来到村子中心一小块相对开阔的“广场”——其实只是一片稍微平整过的泥土地。几根歪斜的木桩上挂着风干的兽皮和不知名的肉条。此刻,广场边缘,几个穿着破旧麻衣、皮肤黝黑粗糙的妇人正围着一个石臼,一边用沉重的木杵捣着某种灰黑色的植物块茎,一边用李强完全听不懂的、带着浓重喉音和奇怪弹舌的方言大声交谈着。

“#¥%&*……累死个人咯……捣这点黑根粉,胳膊都要断了!” 一个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妇人抱怨着,声音嘶哑。

“忍忍吧,阿姆。仙师老爷的税粮……就差这点没凑齐了……” 旁边一个稍年轻些的妇人低声劝慰,语气中充满了恐惧。

“哼!狗屁仙师!就知道收刮!我家二娃昨个儿在林子里……又看到‘鬼眼藤’了!那藤蔓……红的吓人!缠死了一头獠牙猪!” 另一个身材矮壮的妇人愤愤地插嘴,声音带着后怕。

“嘘!小声点!让巡逻队听见,抓你去祭山神!” 老妇人紧张地左右张望。

“怕啥!我听说……村东头赵铁柱家的小子……好像……觉醒了?” 矮壮妇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真的假的?灵根觉醒?那可是要被仙师老爷带走当‘药引子’的命啊!” 年轻妇人惊呼,捣杵的动作都停了。

“谁知道呢……铁柱这几天神神叨叨的,门都不怎么出……”

李强如同最耐心的壁虎,紧贴在旁边一间石屋的阴影里,碎裂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妇人开合的嘴唇,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古怪的音节和语调变化。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硬壳笔记本在怀中悄然翻开,笔尖在黑暗中凭着记忆和触感,飞速地、无声地在纸页上划动。

他在记录!记录这些陌生的音节、词汇、以及它们在不同语境下表达的情绪和含义!

“仙师……税粮……恐惧……鬼眼藤……危险植物……灵根觉醒……药引子……被带走……赵铁柱……异常……” 一个个关键词如同密码,被他强行拆解、组合、烙印在脑海和纸页上。

这过程极其艰难,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套全新的密码体系。但他拥有程序员特有的逻辑分析能力和信息处理天赋,加上求生本能的驱动,竟硬生生地从那些零碎嘈杂的对话中,捕捉到了最核心的信息脉络。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破陶盆、准备去河边打水的半大少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李强藏身的石屋拐角处走了过来,距离他不过两步之遥!

李强瞬间屏住呼吸,将“存在感归零”催动到极致!身体紧贴墙壁,如同融化在阴影里的一块石头。

那少年毫无察觉,径直从李强“站立”的位置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微风。他甚至下意识地挠了挠头,疑惑地看了看旁边的空气,嘟囔了一句:“咦?刚才好像……有股凉气?”

李强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等少年走远,才缓缓吐出那口浊气。他瞥了一眼笔记本上刚刚记录下的少年哼唱的几个音节片段,再次融入阴影。

他如同无形的风,在村中狭窄泥泞的小巷里穿梭。路过一个飘着浓郁草药味和呻吟声的石屋(村里的“医者”?),听到里面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低语:“……没用了……这‘石皮症’……仙师老爷也救不了……”;经过村口守卫聚集的窝棚,听到里面传来粗鲁的划拳声和对“外乡人”的咒骂;最后,他悄然靠近了村民口中那个“神神叨叨”的猎户——赵铁柱家那间位于村子边缘、看起来稍显结实的石屋。

赵铁柱家的石屋门窗紧闭,烟囱里飘着淡淡的炊烟。李强绕到屋后,在一处堆放着柴薪和兽皮的角落阴影里停下。这里相对僻静。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查时,石屋的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李强瞬间将气息收敛到极致!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厚实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应该就是赵铁柱)探出身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他脸色阴沉,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侧身出来,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兽皮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赵铁柱没有走向柴堆,而是鬼鬼祟祟地来到屋后一小片刚翻过土的、种着几株蔫巴巴灰叶植物的菜地旁。他再次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蹲下身,用手在菜地边缘快速刨开一个浅坑。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兽皮包裹的东西放了进去。在放入坑中的瞬间,包裹的一角滑落,露出了里面东西的一小部分!

借着灰暗的天光,李强碎裂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赫然是一段……骨头!

但绝非普通的兽骨!

那骨头呈现出一种极其妖异的暗紫色,表面布满了扭曲的、如同血管般凸起的黑色纹路!最令人心悸的是,在骨头的关节处,竟然生长着一簇细小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灰白色晶簇!晶簇的形状扭曲尖锐,如同某种恶毒的诅咒!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可感的、混合着血腥、硫磺和……冰冷恶意的气息,从那段骨头和晶簇上弥漫开来!让李强瞬间联想到了峡口那头被污染的岩甲蜥!联想到了王守仁口中的“天道扭曲”!

赵铁柱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令人不适的气息,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疯狂的执念取代。他飞快地用泥土将兽皮包裹的骨头埋好,又仔细地踩实地面,在上面撒了些干草做伪装。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般长长吁了口气,但眼中的焦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他最后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才如同做贼般溜回了石屋,紧紧关上了后门。

李强依旧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妖异骨雕,还有赵铁柱那诡异的行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扭曲造物……私藏……恐惧……执念……” 新的关键词带着不祥的气息,被他刻入笔记本。

收集到的信息碎片如同沉重的拼图,在李强脑中初步成型。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退出村庄,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视线,回到了家人藏身的山坡灌木丛后。

“哥!怎么样?” 李河立刻压低声音问道。

李强的身影如同褪去了一层无形的薄纱,缓缓在空气中“浮现”出来。他脸色凝重,迅速将记录着关键词和简单句型的笔记本递给父亲和弟弟。

“情况复杂。” 李强言简意赅,声音压得极低,“核心几点:第一,村子被一个叫‘仙师’的势力控制,定期征收重税(粮食物资),村民极度恐惧。第二,周边出现危险畸变植物,叫‘鬼眼藤’。第三,存在‘灵根觉醒’的流言,觉醒者会被‘仙师’当作‘药引子’带走,凶多吉少。第四,猎户赵铁柱家可能有异常,他私藏了一件……扭曲造物。” 他省略了骨雕的细节,但语气足以说明问题。

李卫国看着笔记本上那些歪歪扭扭、如同天书的字符,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这鬼画符……就是他们的话?”

“嗯。” 李强点头,“我总结了一些最常用的词汇和短句。时间有限,只能速成。关键记住:仙师(Xian Shi)、税(Shui)、危险(Wei Xian)、帮助(Bang Zhu)、驯兽(Xun Shou)……”

他快速地将几个核心词的发音和含义解释了一遍,并模拟了几个关键句子的语调:“我们路过,需要帮助(Women Lu Guo, Xu Yao Bang Zhu)”、“我们有驯服的野兽(Women You Xun Fu De Ye Shou)”。

张秀芬和李河也努力地跟着默念,虽然发音古怪,但生死关头,学得极其认真。

“那……我们怎么进去?就说路过需要帮助?他们能信?” 李河担忧道。

“不够。” 李强摇头,目光投向趴在父亲背上、依旧昏睡的李小雅,又看了看远处村庄方向,“我们需要一个……更直观的‘敲门砖’。一个让他们既忌惮,又可能需要的‘身份’。”

他脑中迅速整合着信息:村民对“仙师”的恐惧,对“灵根觉醒者”的讳莫如深,对周边危险的警惕,以及……赵铁柱私藏的扭曲造物。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伪装。” 李强推了推碎裂的镜片,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伪装成……‘驯兽师家族’。一个带着强大驯兽、流落至此、掌握着一些特殊手段(能对付危险生物?),暂时寻求庇护的隐世家族。”

他看向父亲:“爸,你的‘空手接白刃’,关键时刻可以展示,作为‘威慑’。” 又看向李河:“河子,你的‘三问’,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但可以当作我们‘有特殊传承’的暗示。” 最后看向母亲怀里的妹妹:“小雅……她的能力,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也是……最大的风险。”

“驯兽师?我们哪来的……” 李卫国话没说完,目光顺着李强的视线,落到了远处山坡下,一个正懒洋洋趴在一块岩石上晒太阳的庞大身影——黑牙(二哈态)!

自从李小雅在峡口“点”停了岩甲蜥后,这头狼王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神呆萌,吐着舌头,偶尔跑去扑个蝴蝶,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凶悍。此刻它庞大的身躯在阳光下,如同一座毛茸茸的小山。

“它?” 李卫国嘴角抽搐了一下。

“对,就是它。” 李强眼神锐利,“一头被‘驯服’的强大风狼王,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和威慑!村民畏惧野兽,也渴望强大的力量保护村子。一个能驯服狼王的家族……他们不敢轻易得罪,也可能会……需要。”

“那……怎么让它配合?” 张秀芬担忧地看着昏睡的女儿。

“小雅虽然昏迷,但她的‘降智光环’效果似乎还在它身上残留。” 李强分析道,“而且,它似乎对我们……特别是对小雅,有种本能的依赖。试试看。”

李强深吸一口气,对着山坡下的黑牙,用刚刚学来的、极其蹩脚但尽量模仿村民语调的方言,尝试性地喊了一句:“黑……黑牙!过……过来!(Hei… Hei Ya! Guo… Guo Lai!)”

正晒着太阳、追自己尾巴玩的黑牙,巨大的狼耳猛地竖了起来!它疑惑地歪了歪头,琥珀色的呆萌大眼睛望向山坡上李强发声的方向。

李强心中一紧,不知道这笨狼能不能听懂。

只见黑牙庞大的身躯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真的迈着那种特有的、笨拙又欢快的步伐,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朝着山坡上跑了过来!跑到近前,它甚至无视了李卫国警惕的眼神,巨大的狼头讨好似的蹭了蹭李强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成了!” 李河惊喜地低呼。

李强也松了口气,揉了揉黑牙巨大的脑袋(手感像粗糙的毛刷),对家人道:“记住身份:驯兽师家族李。爸是家主,我是长子兼‘兽语者’,河子是次子,妈负责照顾小妹。少说话,多观察。关键时候,看我和爸的眼色。”

他最后看了一眼笔记本上关于“赵铁柱”和“扭曲造物”的标记,又望了望村口那森严的守卫和暮气沉沉的村庄,眼神深邃。

“走吧。去会会这黑石村。”

一家人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李卫国挺了挺剧痛的腰背(努力摆出家主的威严),背着昏睡的小雅。张秀芬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努力显得镇定)。李河忍着脚踝的痛,努力站直。李强则拍了拍身边如同巨型二哈般温顺的黑牙。

他们不再隐藏,沿着山坡,朝着黑石村那扇紧闭的、布满尖刺的寨门,一步步走去。黑牙庞大的身躯亦步亦趋地跟在李强身边,偶尔好奇地嗅嗅路边的野草,呆萌的眼神在接触到村口守卫警惕凶狠的目光时,也只是困惑地歪了歪头。

就在他们距离寨门还有几十步,守卫们已经纷纷握紧武器,弓弦绷紧,眼神中的敌意几乎化为实质时!

一直安静趴在李卫国背上昏睡的李小雅,小脑袋忽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她的小嘴微微张开,似乎在梦里呓语。

一串清晰、流畅、带着黑石村特有喉音和弹舌的、甚至夹杂着某个守卫刚刚骂过的一句脏话的方言句子,如同清泉般,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溜了出来:

“#¥%&*……站住!再靠近放箭了!”(发音竟比李强模仿的还要地道!)

稚嫩的童音,在紧张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惊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