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井边那场荒诞又危机四伏的“金狗银狗”三问风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黑石村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村口老赵家收留的那伙‘驯兽师’,新来的小丫头片子手有毒!摸谁谁变傻子!”

“啥傻子?是降智!村西头王麻子家那凶得咬死过狼獾的‘黑煞’,愣是被摸成了只会摇尾巴的傻狗!”

“那李家小子更邪乎!对着井水问话,井里就冒金光!还能变出金狗银狗!虽然最后选了个普通的……”

“嘘!小声点!仙师老爷最恨这些怪力乱神!当心把你抓去当药引子!”

流言在低矮的石屋间、泥泞的小路上、浑浊的井台旁发酵、变形,混杂着敬畏、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贪婪。李家五口,尤其是昏迷不醒却“摸傻恶犬”的李小雅,以及能“问水显圣”的李河,一夜之间成了黑石村最神秘也最危险的存在。赵铁柱家的院子,无形中成了村中的禁地,连平日最顽皮的孩童都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对着那头趴在门口晒太阳的巨狼(黑牙)指指点点。

院子里的气氛同样压抑。赵铁柱的妻子更加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几乎不敢与李家人对视,送饭送水时脚步匆匆,放下东西就走。半大小子柱子则完全被黑牙吓破了胆,每次进出都贴着墙根溜走,看都不敢看那庞然大物一眼。

只有赵铁柱本人,态度显得颇为微妙。他依旧尽力维持着表面的热情和照顾,但对李家人(尤其是对李小雅)的观察,却愈发频繁和……隐蔽。当张秀芬用冷水给李小雅擦拭降温时,当李河艰难地活动着伤腿时,李强甚至不止一次捕捉到赵铁柱躲在窗后或门缝后,那双布满血丝、混杂着疲惫、焦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与渴望的目光,死死盯在李小雅身上。

这目光让李强如芒在背。他不动声色,但笔记本上关于赵铁柱的条目下,记录和问号越来越多。扭曲骨雕、对污染消息的敏感、对李小雅异常的关注……线索碎片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危险轮廓。

“必须尽快弄清楚井底那东西。” 李强趁着午后赵铁柱出门(借口去查看陷阱),将父亲和李河叫到院角,避开沉睡的小雅和忧心忡忡的母亲,压低声音,“那符文是关键。王麻子家的狗是意外,但也给了我们一个‘验证’能力的由头。今晚,趁夜深人静,我下井。”

“太危险了!” 李卫国皱眉,“那井深不见底,谁知道下面除了符文还有什么鬼东西?”

“哥,你的伤……” 李河也担忧地看着李强手臂上白天被疯狗抓挠的几道血痕。

“皮外伤,不碍事。” 李强活动了一下手臂,眼神坚定,“这是最好的机会。井水是村里的命脉,符文可能关系到水源异常,甚至……‘仙师’控制村子的手段。弄清它,我们才有更多筹码。”

就在这时!

“哐当!哗啦!”

一声巨响混合着陶器破碎的声音,猛地从隔壁王麻子家的方向传来!紧接着,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哭骂声如同炸雷般响起,瞬间打破了村子的死寂!

“天杀的!挨千刀的!赔我的狗!赔我的‘黑煞’!你们这群遭瘟的丧门星!赔钱!不赔钱老娘跟你们拼了——!”

是王麻子的婆娘!那个尖酸刻薄、在井边吃了大亏的悍妇!

李卫国脸色一沉:“他娘的!找上门来了!”

李强眼神一冷:“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去找借口了。”

王麻子婆娘显然是有备而来,且深谙撒泼打滚的精髓。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连拖带拽,硬是把自家男人——一个干瘦黝黑、耷拉着脑袋、一脸苦相的中年汉子(王麻子)也扯了过来。她自己则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一根烧火棍,堵在赵铁柱家院门口,唾沫横飞,骂声震天。

“赵铁柱!你个窝囊废!引狼入室啊你!你家收留的妖人!把我家看家护院的‘黑煞’弄成傻子了!现在连饭都不会吃!眼看着就要饿死了!赔!必须赔!不赔十斤……不!二十斤肉干!再加三张上好的皮子!这事儿没完!”

她一边骂,一边用烧火棍狠狠戳着地上那条被柱子用绳子勉强拖来的、曾经凶悍无比、如今却眼神呆滞、只会流着哈喇子傻笑、连站都站不稳的黄褐色大狗——“黑煞”。黑煞脖子上还套着半截挣断的皮项圈,显然是被强行拖来的。

她的哭嚎和叫骂如同磁石,迅速吸引了半个村子的闲人。村民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眼神里充满了看热闹的兴奋和对李家的畏惧。几个村口守卫也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面,脸色阴沉,没有阻止的意思。

赵铁柱刚回来,就被堵在了门口。他脸色铁青,看着地上那条痴傻流涎的狗和泼妇骂街的王麻子婆娘,又看看院子里脸色不善的李家人和那头闻声站起、琥珀色眼睛好奇张望的黑牙,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王家的!你胡咧咧什么!” 赵铁柱强压着火气,“你家狗自己发疯,关李兄弟家什么事?!”

“放屁!” 王麻子婆娘跳着脚,烧火棍几乎戳到赵铁柱鼻子上,“就是那个小妖女!昨天在井边摸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摸了之后我家‘黑煞’就不对劲了!今天就成这样了!不是她害的是谁?!大家伙评评理啊!”

人群一阵骚动,显然昨天井边的事早已传开。

“就是就是!我亲眼看见那小丫头摸了狗头!”

“摸了就变傻……邪门啊……”

“赵铁柱,这事儿你得给个说法……”

议论声如同潮水,让赵铁柱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强。

李强面无表情地推开院门,走了出来。李卫国护在妻子和昏睡的女儿所在的屋门前,如同一尊门神。李河也拖着伤腿跟了出来,站在哥哥身后。

“这位婶子,” 李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王麻子婆娘的哭嚎和人群的议论,他用生硬但准确的方言说道,“你说你家狗……是被我妹妹摸傻的?”

“对!就是她!小妖女!” 王麻子婆娘看到李强,气焰更盛,烧火棍指向屋内,“让她出来!赔我的狗!”

“我妹妹病重昏迷,无法出来。” 李强语气平淡,“你说摸了就变傻,证据呢?昨天那么多人在场,谁看见我妹妹‘主动’碰你家狗了?不是你家狗先扑上来咬人的吗?”

人群一静。昨天确实是黑煞先发狂扑向李小雅的。

王麻子婆娘一滞,随即更加撒泼:“我不管!反正摸了之后狗就傻了!就是她害的!你们不赔!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门口!让全村人都看看你们这些外乡人是怎么欺负我们本地人的!” 说着,她竟真的作势要往院墙上撞!王麻子吓得连忙死死拉住她,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赵铁柱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拦着撒泼的婆娘,一边看向李强,眼神里带着求助。

李强心中冷笑。这泼妇要的不是公道,是赔偿,是借机敲诈。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条痴傻流涎的黑煞,又看了看不远处那口浑浊的老井,一个计划瞬间成型。

“好。” 李强突然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既然婶子认定是我妹妹的能力所致,要个说法。我们李家行事光明磊落,可以给你一个‘说法’。”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指向那口老井:“不过,不是赔钱赔物。而是……当着全村人的面,用我们李家的‘家传秘法’,再问一次这井中之水!问它……该如何处置这条‘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啥?又问井水?”

“家传秘法?昨天变狗那个?”

“我的天……这次要问啥?”

王麻子婆娘也愣住了,忘了撒泼,狐疑地看着李强:“你……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赵铁柱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帮腔道:“我看行!让井龙王评评理!是人是鬼,一‘问’便知!也省得你在这里胡搅蛮缠!”

在村民好奇、畏惧、期待混杂的目光中,李强走到井边。李河在李卫国的搀扶下,也跟了过去,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知道哥哥的计划,也明白自己需要再次面对那不可控的能力。

李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碗(赵铁柱家借的),从井里打上来半碗浑浊的井水。他将碗递给李河,低声道:“河子,看你的了。目标:那条狗。情绪:愤怒,不甘,替妹妹讨公道。但记住……选‘普通’!”

李河深吸一口气,接过那碗浑浊冰冷的井水。他看着地上那条痴傻的、被当作勒索工具的黑煞,又想起妹妹因能力反噬而承受的痛苦高烧,一股混合着愤怒、憋屈和对这扭曲世道的无力感瞬间冲上心头!他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的情绪!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倾注在手中的井水里!这井水,是村里的命脉,也是眼前这场闹剧的见证!

嗡——!

那股熟悉的、浩渺的河流波动再次降临!比前两次更加汹涌澎湃!

“年轻的裁决者哟……”

宏大的声音响彻井台!

李河手中的陶碗里,浑浊的井水剧烈翻涌!

一只纯粹由熔金凝聚、獠牙毕露、眼神凶戾、仿佛能撕碎金丹的金色巨犬虚影!

一只由皎洁寒冰雕琢、优雅神秘、眼眸深邃、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银色巨犬虚影!

一只普通的、眼神有些呆滞、浑身脏兮兮的黄褐色土狗虚影!(正是黑煞现在的模样)

三只形态迥异的狗影,悬浮在陶碗上方!

“你欲裁决的,是这头桀骜的、蕴含‘啸天金犬’血脉、可撕碎万邪、护你周全,然其凶性难驯、需每日血食十斤、否则反噬其主的金狗?”

金色巨犬虚影仰天咆哮,凶威滔天!

“还是这头灵慧的、蕴含‘月影灵犬’魂魄、可洞察危机、趋吉避凶,然其性高冷孤僻、需以施术者心头精血喂养、方显神异的银狗?”

银色巨犬虚影清冷凝视,仿佛能看透人心。

“亦或是……这头普通的、虽然痴傻呆笨、却已无害、可自行离去、任其生灭的土狗呢?”

普通的黄狗虚影歪着头,流着口水,一脸傻笑。

抉择再现!带着强烈的戏谑和讽刺意味!

人群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惊呆了!王麻子婆娘更是张大了嘴,忘了哭嚎,眼神死死盯着那只金光闪闪的金狗虚影,贪婪和恐惧在她脸上交织!

“普通的!我要那头普通的土狗!” 李河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力气嘶吼出来!声音里带着对这场闹剧的厌恶和对妹妹能力的维护!

选择落定!

金狗银狗虚影如同梦幻泡影般消散。

陶碗里浑浊的井水猛地一荡,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水流如同细小的喷泉般涌起,精准地泼洒在地上那条痴傻的黑煞狗头上!

哗啦!

冷水浇头!

原本眼神呆滞、只会流口水傻笑的黑煞,被冷水一激,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哆嗦!它那浑浊的眼睛里,呆滞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深沉的、浑噩的噩梦中被强行唤醒的茫然和……一丝久违的清明!

“呜……汪?” 黑煞疑惑地晃了晃湿漉漉的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困惑的、类似幼犬的哼唧。它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痴傻状态,也忘记了周遭剑拔弩张的人群,只是本能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然后……迈着一种虽然还有些踉跄、但明显恢复了正常犬类姿态的步伐,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家主人王麻子的方向,小跑了过去!甚至还亲昵地用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王麻子那脏兮兮的裤腿!

“黑……黑煞?” 王麻子看着恢复“正常”的狗,又惊又喜,下意识地摸了摸狗头。

“汪!” 黑煞回应了一声,虽然声音还有些虚弱,但眼神灵动,尾巴也微微摇晃起来!虽然离它曾经凶悍的“黑煞”之名相去甚远,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只会流口水的傻子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条恢复了神智、正蹭着主人裤腿撒娇的狗,又看看井边端着空碗、脸色苍白的李河,再看看脸色煞白、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王麻子婆娘。

“神……神迹啊!” 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井龙王显灵了!李家真会请神!”

“普通狗……真的变回普通狗了!李家的秘法是真的!”

“王麻子家的!你还有啥话说?井龙王都判了!就是条普通的傻狗!没死没疯!还想要赔偿?!呸!”

议论的风向瞬间逆转!敬畏和惊叹取代了之前的猜忌和恐惧,潮水般涌向李家人!而王麻子婆娘则成了众矢之的,被村民的唾沫星子淹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狠狠掐了一把还在发愣的王麻子,拖着那条恢复了神智但似乎智商永久受损、依旧有些呆萌的黑煞,在众人的哄笑和嘲讽中,灰溜溜地挤出人群跑了。

一场危机,以如此戏剧性、如此符合“驯兽师家族”人设的方式化解。赵铁柱看向李强的眼神,敬畏中更添一丝深意。

李河在父亲的搀扶下回到院子,虚脱般地靠在墙上,冷汗浸透了后背。每一次使用能力,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李强却没有立刻回去。他站在井边,目光锐利地扫过散去的人群,最后定格在浑浊的井水深处。刚才李河触发三问、井水喷涌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井底那片被淤泥半掩的银色符文,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被某种力量短暂地激活!

时机稍纵即逝!

李强不再犹豫!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还在离去的王麻子夫妇和议论纷纷的村民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小片韧性极佳的薄兽皮(取自赵铁柱家鞣制的兽皮边角料)和一小罐粘稠的黑色颜料(灶膛里的锅底灰混合油脂)塞进怀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身体如同融入阴影般瞬间淡化消失(存在感归零)!

下一秒,他如同最灵巧的壁虎,悄无声息地翻过井沿,双手双脚撑住湿滑冰冷的井壁,朝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淤泥和铁锈味的黑暗深处,快速而谨慎地攀爬下去!

井壁冰冷湿滑,布满滑腻的苔藓和凹凸不平的石头。光线迅速被吞噬,只剩下头顶井口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李强屏住呼吸,碎裂镜片后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适应,凭着记忆和对符文位置的估算,向下摸索。

下降约五六米,井水冰凉的湿气扑面而来。井水浑浊,看不清深浅。而在水面下方约半尺的井壁上,那片熟悉的、由无数扭曲线条和奇异节点构成的银色符文,正静静地嵌在潮湿的岩石里,大部分被滑腻的淤泥覆盖,只有一小部分裸露在外,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金属光泽。

就是它!

李强心中一定。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双脚死死扣住井壁的缝隙,腾出双手。他迅速掏出那片薄兽皮和“颜料”,用指尖蘸取粘稠的黑色油脂,小心翼翼地、一笔一划地,将井壁上裸露出来的那部分银色符文线条,仔细地拓印在兽皮上!

拓印的过程极其艰难。井壁湿滑,空间狭窄,光线昏暗,每一次抬手都异常费力。冰冷的井水不断滴落在他头上、脖子里。但他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井口上方,村民的议论声渐渐远去,风声和偶尔的犬吠显得格外遥远。井底只有水滴声和李强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最后一道线条被完整地拓印下来。李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拓印好的兽皮卷起收好。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银芒的符文,准备返回。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那枚被拓印过的银色符文,似乎因为接触了异物(油脂),又或者是因为之前被李河的能力短暂激活了某种残留机制,裸露的部分猛地闪烁了一下!比之前强烈数倍!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可感的、如同水波般的能量涟漪,以符文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这股能量扫过李强的身体,让他瞬间感觉仿佛被冰冷的电流击中,浑身汗毛倒竖!

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

就在这股能量涟漪扩散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井底更深处、那片浑浊的井水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浑浊的水面下,无声无息地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几点极其细微、冰冷、不带任何情感的幽绿色光点,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鬼眼,毫无征兆地在浑浊的水底……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