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坚硬,带着泥土和碎石特有腥气的触感,结结实实地糊了叶二一脸。

后山的寒风呜呜地刮过,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全身的骨头,尤其是刚才充当了主要缓冲垫的胸口和膝盖,传来一阵阵散架般的闷痛,提醒着他刚才那记“力劈华山”不仅劈歪了石头,还把自己劈进了地里。

但这一切的生理疼痛,都比不上此刻精神层面的酷刑万分之一。

山崖之上。

那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亘古矗立的孤峰,与灰暗的天穹融为一体。山风凛冽,卷起他玄色长袍的衣袂,猎猎作响,却撼不动他身形分毫。他背负双手,静静伫立,仿佛已在那里看了千年万年。

叶擎天。

天衍剑宗宗主。圣域巅峰强者。也是…这具身体的父亲。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锐利似剑锋的眼睛,此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巨石旁那个姿势狼狈、灰头土脸的身影——他名义上的儿子,叶无痕。

那目光,冰冷,淡漠,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叶二身上那层努力维持的“高冷少主”伪装,那点属于现代社畜叶二的惊慌失措和羞愤欲死,在那目光下都如同阳光下的薄雪,瞬间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最狼狈不堪的本质。

被看见了!

全看见了!

从“乌鸦坐飞机”那怪异的扑食姿势,到“力劈华山”后标准的蛤蟆趴地,再到此刻摔得七荤八素、满脸泥土的窘态…一丝不落!

叶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目光冻僵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汹涌而至。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完了!全完了!人设崩得连他妈都不认识了!这比被侍女听到“加微信”还严重一万倍!

“少…少主!您…您没事吧?!”林小胖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崇拜(滤镜太厚)中回过神来,圆滚滚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扑到叶二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十二万分的焦急。他手忙脚乱地想伸手去扶,又怕自己笨手笨脚弄疼了尊贵的少宗主,胖脸上写满了手足无措。

“没…没事!”叶二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羞耻和紧张而劈了叉。他猛地一撑地面,也顾不上形象了,连滚带爬地把自己从地上“拔”了出来,动作狼狈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山崖上那道身影,只是胡乱地拍打着身上沾满的泥土和草屑,试图找回一丝丝属于“叶无痕”的体面。但越拍越乱,白色的练功服沾满了污渍,头发也乱糟糟地粘着几根枯草,配上他那张因为摔疼和羞愤而涨红(在泥土掩盖下不太明显)的脸,活脱脱一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难民。

“宗主…”林小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山崖上那道令人心悸的身影,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岩石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弟子…弟子林岳…叩…叩见宗主!”

山崖之上,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呜咽的声音,还有林小胖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叶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他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脊背发凉。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微微发颤。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叶无痕”面对父亲时那种冷淡、疏离、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姿态,微微垂下眼帘,对着山崖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冷淡:

“父…父亲。”

声音出口,干涩沙哑,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他自己都觉得假得离谱。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叶二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时,山崖上终于传来了声音。

不是对他说的。

那声音低沉、威严,如同滚过冰原的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在跪伏在地的林小胖耳中:

“外门弟子林岳,擅离职守,惊扰少主清修。杖二十,扣除本月月俸。即刻执行。”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直接定罪!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蕴含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林小胖浑身一僵,随即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应道:“…是…弟子…领罚…”

叶二心头猛地一紧!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愧疚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这胖子虽然傻了点,但罪不至死(在他眼里杖二十跟死差不多了)!而且…他是被自己连累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开口辩解两句。然而,目光刚触及山崖上那道玄色身影的瞬间,就被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眸摄住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漠然,仿佛他叶二的存在,和地上的一块石头、旁边的一棵枯草,没有任何区别。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叶二所有的勇气。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块冰,发不出任何声音。辩解?求情?在这个男人面前?他配吗?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占据了他儿子身体的冒牌货?一个连基本剑招都练得歪七扭八、还给自己起些乱七八糟名字的废物?

所有的念头瞬间熄灭。叶二重新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涌。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言语,都可能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退下。”叶擎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对林小胖说的。

“是…是!”林小胖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看都不敢看叶二一眼,圆滚滚的身体爆发出逃命般的速度,一溜烟消失在后山的怪石嶙峋之中。

空旷的后山,只剩下叶二,和山崖上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寒风似乎更凛冽了。

叶二僵在原地,垂着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被冻僵了。他不知道叶擎天想干什么,是继续用目光凌迟他?还是直接一道剑气劈下来清理门户?

就在他快要被这无声的恐惧压垮时,叶擎天终于再次开口了。

这一次,是对他说的。

声音依旧低沉,威严,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叶二的心上:

“剑元虚浮,气脉滞涩,神思不属。”

“招式怪异,根基全无,徒惹笑柄。”

“叶无痕,”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这个名字,冰冷的字眼在寒风中碰撞,“你,在做什么?”

没有质问的语气,只是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力。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定了叶二,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点属于“叶二”的惊慌、羞耻、不服气统统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叶二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目光下颤抖。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原主残留的本能让他想要反驳,想要解释自己是在尝试“返璞归真”,但理智(和恐惧)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能说什么?说“乌鸦坐飞机”是绝世剑法?说“力劈华山”需要助跑和抛物线?在这个动辄剑气纵横、挥手间山崩地裂的玄幻世界大佬面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只有寒风在两人之间呼啸。

叶擎天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那双冰冷的眼眸在叶二身上停留了最后几息,仿佛要将他这副狼狈不堪、剑元紊乱的样子刻进眼底。随即,玄色衣袂微微一振。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任何预兆。

山崖上那道身影,如同融入风中,又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冰冷彻骨的目光和如同实质的威压,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叶二的心头。

“呼…呼…”

直到确认叶擎天真的离开了,叶二才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几步,背靠着那块被他“力劈”过的巨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妈的…吓死爹了…”他低声咒骂着,声音还在发颤。刚才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要完蛋了。叶擎天那眼神…太可怕了!那不是看儿子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人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问题的工具,一件需要评估是否还有修复价值的…器物!

“剑元虚浮…气脉滞涩…神思不属…招式怪异…根基全无…徒惹笑柄…”叶擎天冰冷的评价如同魔咒般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自尊心千疮百孔。

羞愤!巨大的羞愤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

“看不起谁呢?!老子刚穿越过来!这破身体重伤未愈!能站着就不错了!还指望老子剑气纵横三万里?!原主练了十几年才那水平,老子才几天?!”叶二内心的小人在疯狂咆哮,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招式怪异怎么了?!有效果就行!老子那‘乌鸦坐飞机’不是崩掉石头了吗?!‘力劈华山’不也砍出坑了吗?!总比原主那软绵绵的标准动作强!”

他越吼越憋屈,越想越不服气。凭什么啊?!就因为摔了一跤?就因为姿势不够潇洒?就被全盘否定?!这便宜老爹也太不近人情了!简直是个修炼机器!毫无父子温情可言!

“哼!老古董!不懂变通!”叶二愤愤地一拳砸在身后的巨石上,震得手骨生疼,也震落了几块碎石屑。“等着瞧!等老子恢复实力…不!等老子超越原主!看你还敢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子!老子要用‘乌鸦坐飞机’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恶狠狠地发着誓,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恐惧和屈辱。

然而,当目光触及巨石上那道歪歪扭扭、却深达数寸的斩痕时,叶二发热的头脑又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不少。

超越原主?

谈何容易!

原主叶无痕,十九岁的真罡境巅峰,剑道文道双绝!那是实打实的天才!是无数资源堆砌、十几年苦修不辍的结果!他现在这具身体,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剑元稀薄得可怜,连基础剑诀都练得磕磕绊绊…拿什么超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了上来,瞬间冲垮了刚才那点虚张声势的愤怒。

“唉…”叶二长长地、颓然地叹了口气,背靠着冰冷的石头,慢慢滑坐到地上。身体的疼痛,精神的疲惫,前途的迷茫,还有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内鬼阴影…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交织缠绕,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胸口那枚一直沉寂的墨绿双鱼玉佩,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不同于之前警告时的灼痛,这次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者…共鸣?

叶二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玉佩。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狂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玉佩…母亲…警告…

还有…这具身体的天赋…

叶二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叶擎天的话虽然难听,但某种程度上…点醒了他。

“剑元虚浮,气脉滞涩,神思不属…”

“根基全无…”

是的。他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招式怪不怪,而是基础太差!原主留下的身体就像一座被炸毁了一半的大厦,根基不稳,摇摇欲坠。他空有原主的记忆,却没有原主十几年打磨出来的、对剑元如臂使指的掌控力,没有那千锤百炼的坚韧经脉!他就像一个拿着神兵利器却毫无臂力的孩童,再精妙的招式在他手里也是花架子!

必须夯实基础!必须尽快修复这具身体的损伤!必须掌控力量!

变强的渴望,前所未有的强烈!不是为了装逼打脸,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在这个冷漠无情的父亲眼皮底下,在可能存在的内鬼环伺之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叶二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他撑着石头站起身,不再去想叶擎天那冰冷的眼神,也不再去纠结刚才的狼狈。他重新站定,忍着全身的酸痛,再次抬起右手,剑指并拢。

这一次,他没有去想什么“乌鸦坐飞机”,也没有去想什么“力劈华山”。

他闭上眼,努力摒弃所有杂念。脑海中,只剩下原主记忆里那最基础、最朴实的《天衍基础剑诀》起手式——引气。

他不再追求剑气的凌厉,不再追求动作的迅捷。他放慢了所有的节奏,如同慢动作回放。意念沉入丹田,小心翼翼地捕捉着那微弱如萤火的剑元,如同呵护着一缕随时会熄灭的火苗。他引导着它,沿着记忆中那条最简单、最直接的经脉路线,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运转。

没有风雷之声,没有金光闪耀。

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淡金色流光,如同初春最纤细的柳枝,颤巍巍地、艰难地在他指尖凝聚,然后极其缓慢地延伸出寸许,随即又如同力竭般,无声无息地消散。

失败。

但叶二没有气馁。他再次沉心静气,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更慢,更专注。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凝聚的剑元都微弱得可怜,每一次延伸的距离都短得可笑。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胸口闷痛,手臂酸软。但他咬着牙,像最愚钝的工匠打磨最粗糙的石头,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这枯燥到极致的基础动作。

他不再去想叶擎天,不再去想内鬼,甚至不再去想烧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丹田内那缕微弱的火苗,和那条需要被重新疏通的、干涸的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引导剑元运转时,那缕微弱的金光似乎…凝实了那么一丝丝?运转的滞涩感,似乎也…减轻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进步。

但叶二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呵…老古董…等着瞧…”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天衍剑宗。

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弟子极轻的脚步声偶尔划过,很快又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里。

宗主静修之所,位于主峰最高处,名为“观剑阁”。并非多么奢华的殿宇,而是一座通体由深青色、带着天然剑痕纹路的“沉罡石”垒砌而成的三层石塔。塔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线条冷硬,棱角分明,远远望去,如同一柄倒插在山巅的、沉默的巨剑,散发着孤高、冷寂、与无形锋锐的气息。

塔顶静室。

没有灯火,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星月微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简单的轮廓:一榻,一案,一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叶擎天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眸微阖。玄色常服换下,只着一身素白的内衫,气息沉凝如渊,仿佛已与这冰冷的石塔、这寂寥的夜色融为一体。

然而,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脑海深处,却如同风暴席卷的海面,翻腾着惊疑的浪涛。

后山那一幕,如同烙印般,清晰无比地反复回放。

那个摔得灰头土脸、姿势狼狈的身影…真的是他的儿子,叶无痕?

记忆中的叶无痕,冷峭,孤傲,如同一柄淬炼到极致、锋芒毕露的寒冰之剑。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最基础的剑式,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精准、冷冽和不容置疑的完美。他像一块拒绝融化的玄冰,像一道拒人千里的孤峰。

可今日所见…

剑元虚浮混乱,如同无根浮萍。

气脉滞涩不畅,如同淤塞的河道。

眼神…那眼神里,不再是冰冷和专注,而是充满了…惊慌?羞愤?甚至…一丝他从未在叶无痕身上见过的…属于凡俗的恼怒和不甘?

更诡异的是那招式!

那如同扑食鸟兽般的怪异起手!

那需要助跑腾空、最后却狼狈摔落的所谓“力劈”!

还有…那脱口而出的、荒诞不经的名字——“乌鸦坐飞机”?!

“荒谬!”叶擎天心中无声地低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绝非他认知中的剑道!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剑法!简直是市井顽童的胡闹!是对剑、对力量、对天衍剑宗千年传承的亵渎!

难道是走火入魔,伤及了神魂本源?导致神智错乱,记忆混乱,连最基本的常识和身为剑宗少主的尊严都丢失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叶擎天的心头。

他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寒星,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眼前的虚空。

他抬起右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蕴含着足以摧山断岳的恐怖力量。指尖,一缕凝练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淡金色剑气无声吞吐,如同最温顺的精灵,随着他心意流转、跳跃、幻化出各种精妙绝伦的剑意雏形。

对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

他凝视着指尖那缕游弋的金芒,眉头却锁得更紧。

叶无痕…他唯一的嫡子,他倾注了心血、寄予了厚望的继承人。他的天赋,毋庸置疑,甚至远超当年的自己。可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神魂受损?记忆混乱?行为怪异?

这背后…仅仅是练功的意外吗?

叶擎天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温柔娴静、却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的脸庞——苏清漪。他的亡妻,叶无痕的生母。

清漪…若是你在…你会如何看我们的痕儿?你会如何…看待我?

一丝极其细微、却深沉如海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叶擎天冰冷的心湖中漾开微澜。那情绪里,有追忆,有痛楚,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愧疚?

但这丝涟漪,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寒所覆盖。他眸中的寒星骤然锐利!

无论是意外,还是…其他什么。

叶无痕,终究是他的儿子,是剑宗未来的宗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毁掉他!也绝不允许叶无痕…自毁前程!

“影。”叶擎天嘴唇微动,一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实质的音符,穿透静室的石壁,落入外面无边的黑暗之中。

静室角落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蠕动了一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单膝跪地。那身影没有任何气息外泄,仿佛只是地上延伸出来的一道影子。

“宗主。”一个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低低响起。

“查。”叶擎天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少主近身侍从,青鸾。近三月所有行踪,接触之人,事无巨细。”

“后山外门弟子,林岳。底细。”

“另,”他顿了顿,指尖那缕游弋的金芒微微一顿,“少主居所内…近日可有异常气味残留?尤其…辛辣刺鼻之物。”

辛辣刺鼻之物?

跪伏于地的“影”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但没有任何疑问,只是更加恭谨地垂下头:“是。”

黑影如同墨汁融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室重新恢复了死寂。

叶擎天缓缓收回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冰冷的眼眸,俯瞰着这片沉寂的山峦。

他的儿子,叶无痕…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怪异的举止,混乱的剑元…还有那玉佩…

叶擎天深邃的眼眸深处,寒光凛冽如万载玄冰,却又仿佛有风暴在无声酝酿。

冰冷,空旷,死寂。

这是叶二对“叶无痕”这间少主寝殿最直观、也最深刻的感受。巨大而华贵的墨色空间,仿佛一个精心打造的、没有温度的囚笼。空气中弥漫的清冷檀香,此刻闻起来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叶二盘膝坐在那张巨大、冰冷、硬得硌人的雕花木床上,试图继续他枯燥而痛苦的基础剑元引导练习。

指尖,一缕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淡金色流光,颤巍巍地凝聚,延伸出寸许,随即又如泡影般溃散。

失败。

丹田内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是剑元过度消耗又得不到补充的反噬。胸口沉闷的旧伤也因为这持续的运功而隐隐作痛。

“妈的…”叶二低声咒骂了一句,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白天的屈辱,叶擎天那冰冷的眼神,还有这具身体如同破麻袋般的糟糕状态,所有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泄气般地仰面躺倒在床上,瞪着墨色帐幔顶上流转的暗金剑纹,只觉得那些凌厉的线条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叶二心头一跳,瞬间警惕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青鸾?还是…“他们”?

他猛地坐起身,体内那点可怜的剑元下意识地运转起来,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努力模仿):“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瓮声瓮气、带着浓浓讨好和忐忑的声音:“少…少主…是…是弟子林岳…”

林小胖?!

叶二愣了一下,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疑惑更甚。这胖子不是被罚了二十杖吗?还能爬起来?还深更半夜跑来敲门?

“何事?”叶二的声音依旧冷淡,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弟子…弟子给您送…送点东西…”林小胖的声音更低,更小心了,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洪荒巨兽。

送东西?叶二皱了皱眉。这胖子搞什么鬼?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房门。

门外,林小胖那张圆滚滚的脸在昏暗的廊灯下显得格外滑稽。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走路姿势极其别扭,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在地上拖行,每挪动一步,胖脸上的肥肉就痛苦地抽搐一下,显然那二十杖的滋味不好受。

但他怀里,却死死地抱着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鼓鼓囊囊的东西。看到叶二开门,他小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光芒,献宝似的将那油纸包高高举起,递了过来。

“少…少主…这是…这是弟子偷偷从后山…呃…弄来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邀功般的兴奋和一丝后怕,“您…您尝尝?补…补身子…”

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浓郁肉香,顽强地穿透了油纸的包裹,钻进了叶二的鼻腔!

肉?!

叶二的眼睛瞬间就直了!穿越过来这么多天,除了那碗苦药和几口“暖鼎”清汤,他肚子里除了辟谷丹就是空气!现在闻到这纯粹的、原始的肉香,肚子里的馋虫瞬间被唤醒,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咆哮!

他一把接过那还带着林小胖体温的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温热。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

里面赫然是一只被烤得表皮金黄焦脆、油脂滋滋作响、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肥硕山鸡?!旁边还塞着几个烤得表皮开裂、露出金黄内瓤的…红薯?!

“卧槽!”叶二脱口而出,眼睛都绿了!这胖子!是天才!是救世主!是黑暗料理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少…少主…您…您小声点…”林小胖吓得脸都白了,紧张地左右张望,生怕引来巡夜弟子,“弟子…弟子是偷偷溜出来的…这鸡…这鸡是后山灵禽苑外围…呃…迷路摔死的…弟子捡的…捡的!”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着,小眼睛里充满了“你懂的”光芒。

叶二哪里还管他是捡的还是“捡”的!他一把将林小胖拽进房间,飞快地关上房门落了栓。

温暖的、带着浓郁烤肉香气的房间里,叶二和林小胖蹲在地上(叶二觉得蹲着吃比较香),对着那只金黄流油的烤鸡和几个香喷喷的烤红薯,开始了风卷残云。

“唔…香!真他娘的香!”叶二撕下一只肥嫩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滚烫的油脂混合着紧实的肉质在口中爆开,那纯粹的肉香和满足感让他幸福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什么叶擎天,什么内鬼,什么剑元,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刻,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林小胖也抱着另一只鸡翅膀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拍马屁:“少…少主…您…您白天那招…‘力劈华山’…太…太厉害了!那石头…那么厚!您…您都给劈裂了!弟子…弟子回去想了半天…觉得…觉得您最后摔…呃…落地的姿势…也…也必定蕴含无上玄机!是…是不是叫…叫‘大地回春’?汲取地脉之力?”

叶二啃鸡腿的动作僵了一下:“……” 大地回春?汲取地脉之力?这胖子的脑补能力…简直突破天际了!不过…好像…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反正人设已经崩得差不多了,虱子多了不痒。

“对了…少主…”林小胖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您…您看这个…”

油纸里,是几根蔫了吧唧、颜色灰绿、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野草。

“这…这是弟子挨完板子…趴草堆里养伤时…顺手拔的…”林小胖献宝似的递过来,“闻着…闻着跟您上次那个…那个‘辣椒’…有点像!就是…没那么冲…弟子觉得…可能…可能也是仙草?”

叶二狐疑地接过来,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带着独特清新气息的微辛味道钻入鼻腔。

香菜?!不,是类似香菜的某种灵植?!

叶二眼睛瞬间亮了!烧烤火锅的灵魂伴侣之一啊!

“干得不错!”叶二难得地夸了一句,拿起一根,学着林小胖白天捣香料的样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股清新微辛的独特香气在口腔弥漫,瞬间解了烤鸡的油腻!

“好东西!”叶二赞道,又拿起一根递给林小胖,“尝尝!”

林小胖受宠若惊地接过,学着叶二的样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唔!好吃!解腻!少宗主果然慧眼识珠!”

两人蹲在冰冷的地板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分享着来之不易的烤鸡和烤红薯,时不时嚼一根“仙草”解腻。食物的温暖和香气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心头的阴霾,简陋的寝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苦中作乐的奇异氛围。

叶二啃着鸡骨头,看着旁边林小胖那因为吃到美食而心满意足、暂时忘却了屁股疼痛的傻乐模样,心头那点因为白天而产生的憋闷和戾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这胖子…虽然傻了点,怂了点,脑补能力夸张了点…但…好像…还挺不错的?

至少,比那个冰块脸老爹…有人味多了。

就在叶二啃完最后一块鸡骨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准备拍拍林小胖的肩膀,勉励他几句(比如下次多“捡”几只)时——

一股冰冷、强大、熟悉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万钧冰山,毫无征兆地、瞬间降临!

笼罩了整个寝殿!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那温暖的烤肉香气、轻松的氛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小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的雕塑,小眼睛里的满足和傻乐被极致的惊恐所取代,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手里的半根红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叶二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威压…是叶擎天!

他…他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叶二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寝殿大门的方向。

厚重的、雕刻着古朴剑纹的房门,依旧紧闭着,纹丝不动。

但那股冰冷、强大、如同实质般的威压,却清晰地昭示着——门外,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已然无声无息地降临!

如同冰冷的死神,悬停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