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碧霄宫一夜的阴霾与血腥气。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却如同无形的铅块,压在宫苑每一个角落。慎刑司那两个“门神”太监依旧杵在门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监视的气息。
苏晚棠来得很快。她穿着一身素净雅致的鹅黄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两朵小小的珍珠珠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柔顺的笑意。她的宫女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跟在身后。
“云姐姐安好。”苏晚棠盈盈一礼,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姐姐相邀,晚棠不胜欣喜。姐姐身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风波不断,妹妹心中一直挂念,只是身份低微,不便叨扰。”她的话语真诚关切,眼神清澈,仿佛能一眼望到底。
“苏妹妹有心了,快请坐。”云昭月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亲自引她入座,“不过是一些小人作祟,陛下与太后娘娘明察秋毫,如今总算雨过天晴。倒是我身子不争气,惊扰妹妹惦记了。”她示意青蝉上茶。
青蝉端上精致的青瓷茶具,茶汤清亮,香气氤氲。苏晚棠端起茶盏,优雅地嗅了嗅,赞道:“果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汤色清碧,香气高远。姐姐好品味。”她浅啜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云昭月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淡淡的青影,关心道:“姐姐脸色似乎还有些倦意?可是夜里没歇息好?妹妹这里恰好有一支上好的高丽老参,最是补气安神,今日特意带来,姐姐若不嫌弃……”
“妹妹太客气了。”云昭月笑着接过宫女递上的锦盒,“如此厚礼,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说起来,前些日子多亏妹妹提点,让我知晓了些……”她故意停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晚棠,“南宫贵妃那边与宫外走动的新奇香料之事,才免得我懵懂无知,触了霉头。妹妹消息灵通,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
苏晚棠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姐姐言重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能对姐姐有些许用处,是晚棠的福分。这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姐姐为人清正,又得陛下看重,妹妹不过是盼着姐姐能平安顺遂,也让我等仰望之人,能有个依靠。”这番话,既捧了云昭月,又含蓄表明了依附之意,姿态放得极低。
“妹妹谦虚了。”云昭月轻轻放下茶盏,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说起消息灵通,我倒是想起一事,正想向妹妹请教。前几日整理旧物,偶然翻到家父当年留任地方时的一些信札,提及当地漕运之利,盘根错节,牵涉甚广,更有‘卫半河’之称……不知妹妹可曾听过这位‘卫半河’卫延年卫大人?此人在京中风评如何?”
“卫延年?”苏晚棠秀眉微蹙,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谨慎,“漕运总督卫大人?倒是听过其名,据说位高权重,掌管南北水道命脉……只是这等朝廷大员,深居简出,我等后宫妇人,哪能知晓其风评?姐姐为何突然问起此人?”她眼中带着纯然的不解。
这反应,滴水不漏。云昭月心中冷笑。这位苏宝林,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无害。她既然能知晓南宫璎与宫外传递消息的隐秘香料(赤焰花),又怎会对掌控漕运、权势滔天的卫延年一无所知?这番作态,不过是谨慎藏拙。
“哦,也没什么。”云昭月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只是家父信札中感慨,漕运之利,养肥了多少蛀虫,又苦了多少沿途百姓。一时有感罢了。妹妹说得对,后宫妇人,还是莫要妄议朝臣。”她将慕容铮送来的那本特殊律法册子不经意地放在了桌案一角。
苏晚棠的目光果然被那本没有任何标识的蓝皮册子吸引了一瞬。她虽未看清内容,但册子的样式和云昭月看似随意的放置,本身就传递着某种信号。
“姐姐说的是。”苏晚棠附和着,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放下时,仿佛不经意般轻声说道:“不过说起漕运苦了百姓……妹妹倒是想起前些日子听宫外家人提起一桩新鲜传闻。说是江南那边闹了蝗灾,好几个州县颗粒无收,饥民嗷嗷待哺,朝廷派了楚望舒楚大人去赈灾放粮。这本是好事,可不知怎的,运粮的漕船在卫河上走了大半个月,竟还在半道上打转!这粮啊,迟迟到不了灾民手里,惹得怨声载道,都说这河道里怕不是长满了水草,缠住了船桨?还是说……有什么比水草更缠人的东西,在拖着粮船的后腿?”她说完,抬起清澈无辜的眼眸看着云昭月,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
信息!极其关键的信息! 楚望舒赈灾受阻!漕运被故意拖延!矛头直指卫延年!而这背后,显然与蔺党脱不开干系!苏晚棠在用她的方式,回应云昭月对卫延年的试探,并提供了一个足以撬动贪墨案切入点的重磅线索!
“竟有这等事?”云昭月脸上露出震惊和忧虑,“天灾已是不幸,若再因人祸耽搁了赈济,不知要饿死多少无辜百姓!陛下仁德,若知此事,定会震怒。”她刻意加重了“人祸”二字。
“谁说不是呢。”苏晚棠叹息一声,随即又露出温婉的笑容,“好在姐姐心系苍生,深得陛下信任。这些烦心事,自有楚大人和朝堂诸公去料理。姐姐还是安心养好身子要紧。妹妹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她盈盈起身。
云昭月也起身相送:“妹妹慢走。青蝉,把昨儿内务府新送来的那匹云锦霞影纱给苏宝林包上。这料子颜色鲜亮,最衬妹妹花容月貌。”礼尚往来,也是一种认可和默契的建立。
送走苏晚棠,云昭月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如冰。她拿起那本律法册子,翻到关于漕运监管与官员考绩的条款,看着慕容铮留下的朱批注释,又回想苏晚棠透露的漕船被拖延一事,一个清晰的脉络在脑中形成。
“主子,这苏宝林……到底是人是鬼啊?”青蝉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嘀咕,“送消息跟丢糖豆似的,可那眼睛,瞧着比御花园的锦鲤还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