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一声凄厉的干嚎,像砂纸刮过铁皮,猛地撕裂了车厢的沉闷。

一个体型肥硕的大妈,如同失控的麻袋。

扑通瘫倒在狭窄的过道上,小山般的身躯瞬间堵死半边通道。

她两只黝黑粗粝的胖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里迸出炸雷似的哭喊,

“我这把老骨头苦透了,比黄连根儿还苦。

“现在的小年轻,心肠是铁打的吗。”

“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穷苦人,还张口闭口革命。”

“我呸,丧良心的玩意儿,半点觉悟都喂狗了”

唾沫星子混着夸张的哭腔,直冲宁晚霁的面门。

她刚掀开铝饭盒盖,红烧肉浓郁的酱香还没来得及飘散。

宁晚霁捏着筷子的指尖一顿,抬眼看向地上那滩制造噪音的“肉山”,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啧,哭那么大声,不就是就为蹭这两块肉,这道德绑架的戏码,演得也太夸张了。

车厢里昏昏欲睡的目光,“唰”地聚焦,如同探照灯。

眼看大家都看了过来,大妈哭嚎的更加卖力了。

肥大的巴掌把大腿拍得山响:“我个孤老婆子拉扯个娃容易吗。”

“吃了上顿愁下顿一年多,整整一年多啊,肠子都锈穿了,连点油花儿都没见过哇。”

“我的老天爷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声情并茂地描绘着自己的“绝境”。

这悲情牌立竿见影。

几个心软的乘客脸上露出不忍,低声交头接耳。

“咳。”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清了清嗓子。

用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假惺惺同情的腔调开了口:

“我说,这两位女同志。”

目光扫过宁晚霁和她身旁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月凝,

“老人家确实艰难。我们年轻人,思想觉悟要高,要发扬风格嘛。”

“分给大娘一点,也是学习乐于助人精神,对不对?

“对对,分点吧,看大娘多遭罪。”

“是呀,积德的事。”

“同志间就该互相帮助!”

几个声音立刻附和,无形的压力像网一样罩向两个年轻姑娘。

斜对面的周旌声,浓眉拧成了疙瘩。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裹了糖衣的屎。他刚想张嘴说什么。

“呵。”

一声极轻的笑,带着冰碴子般的嘲讽,清晰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瞬间钉在宁晚霁脸上。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将饭盒盖轻轻合上。

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异常明媚,甚至带着点天真无邪的笑容,精准地投向眼镜男。

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她伸出纤细白皙的食指,对着他,轻轻一勾,语气甜得像掺了蜜:

“这位觉悟很高的眼镜同志,您这么心疼大娘。

“那您把自己那份儿饭让出来给她,不就两全其美了?我看您饭盒里油水也不少嘛。”

眼镜男被这笑容晃得一怔,没等他回神,宁晚霁的笑容弧度加深,眼底却淬了寒冰:

“哦,光让饭可能体现不出您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境界,那这样”

她掌心向上,大大方方伸到眼镜男鼻子底下,

“您也发发善心,把您兜里的钱,分我点儿。”

“巧了不是,我最近也穷得裤兜比脸干净,正需要‘觉悟高’的同志雪中送炭呢。”

“来,甭客气,有多少给多少,我保证不嫌寒碜!”

“噗嗤…”车厢里压抑的低笑此起彼伏。

眼镜男的脸腾地一下,由红转紫再转黑,活像开了染坊。

他猛地一推下滑的眼镜,手指抖得像抽风,直戳宁晚霁鼻尖:

“你,你胡搅蛮缠,我的钱凭啥给你你......你这人简直…简直不知羞耻,厚颜无耻。”

宁晚霁脸上的甜笑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剖开对方虚伪的皮囊:

“我不知羞耻,你自己一毛不拔,却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别人指手画脚。”“那你算什么,算什么圣父转世?”

“怎么?打量我们两个姑娘坐这儿,脸皮薄好欺负?

“柿子专挑软的捏,这道理你倒是门儿清啊?”

她眼风凌厉地扫过那几个帮闲的,被扫到的人像被烫到,纷纷缩脖低头,眼神乱飘。

眼镜男被她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面红耳赤。

额头青筋暴跳,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恶毒的诅咒:

“泼…泼妇,你这个没教养的泼妇骂,就你这样的,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当老姑娘,”

吼完,再也绷不住,捂着脸,佝偻着背,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耗子,狼狈不堪地从人缝里挤出去,逃之夭夭。

宁晚霁对着那仓皇的背影,翻了个直达天灵盖的白眼:“我嫁不出去,吃你家粮了,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她的目光冷冷掠过那几个正义使者。

这几人瞬间如芒在背,有的假装剧烈咳嗽,有的恨不得把头埋进行李包,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地上那大妈眼看这几个人不管用,彻底傻眼。

她怨毒地剜了宁晚霁一眼。

目光扫过旁边始终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冷月凝,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小贱人,赔钱货。

她吭哧吭哧,像推动一座肉山,两只粗壮的手臂死死扒着座椅靠背。

才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艰难地拽起来。

临走,不忘朝过道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扭着肥臀消失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宁晚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比跟人打了一架还累。

她重重靠回硌人的椅背,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

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象在她眼底流淌。

自始至终,冷月凝都安静得像一幅画。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流动的灰绿色田野上,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就在宁晚霁靠回椅背的瞬间。

她浓密如蝶翼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尾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掠过宁晚霁疲惫却依旧挺直的侧影。

那清冷如深潭的眸底,一丝极淡、极快的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个看似莽撞,牙尖嘴利的人骨头倒是硬得很。

“我滴个亲娘哎......”旁边的周旌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圆睁着一双狗狗眼,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脸上写满了纯粹的、五体投地的震撼。

乖乖,这位宁同志…简直是神仙下凡啊。

那张嘴,叭叭叭的,跟机关枪扫射似的,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把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伪君子怼得哑口无言,屁滚尿流。

这本事,绝了啊,他周旌声实在是佩服。

他激动得抓耳挠腮,视线不受控制地又飘向身边的冷月凝。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望向窗外的姿势,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周旌声心里莫名地一揪,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小刺轻轻扎了一下。

有点闷闷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这冷同志…怎么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孤零零的,怪让人…不是滋味儿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斜挎包,里面那两颗珍藏的大白兔奶糖,似乎也带上了点沉甸甸的温度。

冷月凝若能感知他此刻丰富的内心想法,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让他体验一下什么叫物理隔绝。

自宁晚霁在车厢里那场漂亮的反杀之后,果然再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凑上来触霉头。

三天两夜的硬座,坐得人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胡乱拼凑回去。

屁股更是饱受折磨,宁晚霁龇牙咧嘴地悄悄活动着僵硬的腰。

窗外的景色流动得越来越慢,站台上攒动的人影逐渐清晰。

有母亲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翘首以盼。

有送别的人红着眼圈用力挥手,车厢里躁动起来,拎着大包小裹的身影涌向车门。

广播里传来清晰的女声: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前方到站是黑省车站。”

“请下车的同志们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做好下车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