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冷,粘稠,失重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地面的触感,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高级合成香氛的浓烈气味。林疏影的意识被重重摔回躯壳,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

没有废土戈壁的昏黄天光,没有辐射风暴的鬼哭狼嚎,没有铁锈和血腥的刺鼻气息。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个被白色颜料浸染的世界,没有一丝杂色,纯粹得让人有些目眩。这片白色无边无际,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让人迷失其中。

天花板是光滑无缝的白色高分子材料,散发出柔和均匀的光线,如同无影灯。墙壁是同样的材质,一尘不染,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空气洁净得仿佛被过滤了千万遍,带着一种近乎无菌的、不自然的清新感。她躺在一张同样纯白、柔软却毫无个性的医疗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轻薄的恒温毯。

这里…是哪里?

她挣扎着想坐起,全身的肌肉却酸痛无比,像是被拆开重组过。记忆碎片汹涌回潮:废土,拾荒小孩凶狠的眼睛,沈寰冷酷的枪口,辐射风暴的恐怖嘶鸣,狭窄钢铁缝隙里的血腥僵持,头顶转瞬即逝的幽蓝裂缝,还有那个从挎包全息影像里投射出的、戴着宽檐帽的诡异人影……

“渡鸦”!

林疏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奇特的金属项链还在,紧贴着皮肤,触感冰凉,没有发光,安静得像一枚普通的饰品。她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物品的纯白房间,唯一的门是隐藏式的,与墙壁浑然一体,看不出缝隙。

“你醒了。”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吓了她一跳。“生命体征稳定。轻度脱水,辐射尘埃吸入量低于危险阈值,无需特殊处理。请保持静卧。”

声音来自天花板某个看不见的扬声器。

“这是哪里?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林疏影急切地问道,声音嘶哑干涩。

“您所在的位置是‘穹顶之城’第七区公共医疗中心,临时观察室B-7。您的同伴在隔壁重症监护单元接受治疗。”电子音平铺直叙,“他的伤势更重:左臂开放性撕裂伤伴有中度感染,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失血导致中度贫血。同时检测到其体内存在异常神经抑制毒素残留及高能量级生物电干扰信号源,来源不明,持续对其生理机能造成损害。”

沈寰!他还活着!而且伤势严重……林疏影的心悬了起来,那该死的项圈果然还在折磨他!那个“渡鸦”真的把他们送到了他所谓的“避风港”?“穹顶之城”……这名字听起来就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我要见他!”她试图下床,双脚刚触地,一阵虚脱感袭来,让她踉跄了一下。

“请保持静卧。您的同伴处于深度镇静状态,目前无法探视。您的访问权限尚未开通。”电子音毫无波澜地拒绝。

林疏影无奈地坐回床边,强迫自己冷静。她打量着这个纯白得令人压抑的空间,感受着脚下地板恒定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震,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合成香氛的味道让她隐隐作呕。这里的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得虚假,完美得令人窒息。这就是“渡鸦”提供的避风港?一个秩序森严的牢笼?

---

厚重的防辐射隔离门无声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消毒水和药物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沈寰躺在房间中央一张结构复杂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导管和感应贴片。他的脸色比在废土时更加苍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平稳,显然处于药物维持的深度昏迷状态。左臂的伤口已经被仔细清理、缝合,覆盖着透明的生物凝胶敷料,但边缘仍能看到红肿。最刺目的,是他颈间那个闪烁着规律性、冰冷红光的金属项圈,即使在医疗环境下,也如同一个狰狞的异物,宣告着其主人的“非正常”身份。

莫里斯的身影出现在隔离门外巨大的观察窗前。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银灰色制服,肩章上时管局的徽记——一个由精密齿轮和抽象时钟指针构成的冰冷图案——在顶灯光线下反射着幽光。他的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劈,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厚厚的防辐射玻璃,锐利如刀地审视着病床上的沈寰,以及那个在他颈间规律闪烁的“Omega Collar”。

“生命体征?”莫里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安静的观察区回荡。

“报告指挥官。”一名穿着白色制服、胸口佩戴时管局徽记的技术员立刻调出悬浮光屏,“目标生命体征平稳,但波动较大。伤口感染正在控制中。主要问题在于其体内的‘Omega Collar’干扰信号。它持续释放低强度神经抑制毒素和生物电干扰,阻碍了伤口愈合进程和神经系统的自我修复。常规医疗手段无法有效屏蔽或中和这种干扰,反而可能触发项圈的更高等级防御机制。”

技术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无奈。清除“清道夫”体内的控制器?这几乎等同于自杀任务。

“废物。”莫里斯冷冷地吐出一个词,技术员的头垂得更低了。“‘渡鸦’的踪迹?”

“目标二人出现在第七区公共医疗中心的时空坐标异常点,能量特征与‘渡鸦’常用的走私通道高度吻合。”另一名负责数据分析的技术员汇报,“但目标进入医疗中心后,‘渡鸦’的信号就彻底消失了。我们正在筛查该区域所有可能的落脚点和黑市节点,尚未发现其确切位置。目标‘锚点’林疏影目前被安置在普通观察室,生命体征稳定,其项链处于静默状态。”

“‘锚点’……”莫里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穿透玻璃,刺入昏迷的沈寰体内,“07号特工体内植入的‘织网’共振抑制器状态如何?”

“监测显示,抑制器信号微弱但稳定。尚未检测到与‘锚点’林疏影项链产生高强度的异常共振波。目前熵增读数处于安全阈值内。”技术员快速回答。

莫里斯面无表情地盯着病床上的沈寰,看着项圈那规律闪烁的红光,如同看着一件出现瑕疵的工具。他缓缓抬起手,手腕上一个造型简约的金属手环亮起微光。

“启动‘清道夫07’项圈深度扫描协议。我要知道他体内所有抑制毒素的代谢残留数据和干扰信号源的完整频谱分析。”莫里斯的声音冰冷,“同时,提升林疏影所在区域的监控等级至‘琥珀级’。她的项链是最高风险源,任何能量波动,立刻向我汇报。”

“是,指挥官!”技术员们齐声应道。

莫里斯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沈寰,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失望和更深沉的掌控欲。他转身,银灰色的制服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出绝对的权威。

“把他治好。在回收‘核心’之前,他还有用。”

---

林疏影蜷缩在冰冷的纯白观察室里,度秒如年。电子音每隔一段时间就播报一次她的生命体征“正常”,却对沈寰的情况只字不提。饥饿感开始侵袭,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她尝试呼叫,电子音永远只有一句“请保持静卧,等待通知”。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就在林疏影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白色和寂静逼疯时,那扇隐藏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来人穿着一身低调的深灰色工装,身材中等,脸上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宽大过滤口罩,只露出一双带着疲惫血丝的眼睛。他手里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工具箱,走路时微微弓着背,显得有些畏缩。

“林小姐?”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谨慎和紧张,“是‘渡鸦’先生让我来的。他说…你需要水和食物,还有…一些‘消息’。”

林疏影的心脏猛地一跳!“渡鸦”的人!她警惕地看着对方,没有立刻回应。

来人似乎更紧张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天花板角落可能存在的监控,压低了声音:“别担心,这房间的监控…暂时‘故障’了五分钟。‘渡鸦’先生付了代价。”他快步走到床边,放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瓶和一个用再生纸包裹的三明治,塞到林疏影手里。“干净的饮用水,合成蛋白三明治,能补充体力。”

温热的食物和水让林疏影的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渴望。她顾不上许多,立刻拧开保温瓶小口喝水,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涸的喉咙,让她几乎要呻吟出来。她一边吃,一边死死盯着来人:“他怎么样?沈寰!”

“你的同伴…”来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低,“他在ICU,伤得不轻。但更麻烦的是他脖子上的‘狗链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恐惧和厌恶,“那东西…是‘清道夫’的标志。它在持续放毒,干扰治疗。医疗中心的人不敢碰,也处理不了。‘渡鸦’先生说,如果不想他死在病床上,或者被活活折磨成白痴,就得想办法把那东西‘静音’一段时间。”

林疏影的心沉了下去。果然!那该死的项圈!“怎么静音?我该怎么做?”

“需要一样东西。”来人凑得更近,几乎耳语,“一种非法的信号屏蔽模块设计图,还有制造它的关键材料——一种叫‘零素’的稀有同位素。这两样东西…只有时管局在‘穹顶之城’的分部,或者他们控制下的‘秩序之光’尖端物理研究所才有。图纸可能在分部的加密数据库里,‘零素’是研究所的严格管制品。”

时管局分部?研究所?林疏影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闯进龙潭虎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渡鸦’想让我去偷?”林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因为你‘看不见’。”来人指了指林疏影的项链,“‘渡鸦’先生说,你的项链…能帮你‘看见’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能量节点,监控盲区,甚至…时空的‘褶皱’?他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也是救你同伴的机会。图纸和‘零素’,缺一不可。否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项圈会先要了他的命,或者莫里斯会远程启动更可怕的东西。”

林疏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沈寰在病床上因项圈折磨而痛苦的样子,昨夜在钢铁缝隙里他滴落的鲜血,甚至更早的雨夜里那双痛苦跪地的身影,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他…还能撑多久?”她的声音干涩。

“不好说。也许几天,也许更短。看项圈的心情,也看莫里斯的心情。”来人摇摇头,开始收拾工具箱,“‘渡鸦’先生让我告诉你,他提供的信息和这五分钟的‘故障’,就是你救下那个拾荒小孩的‘代价’。”他指了指林疏影的挎包,“通道坐标和研究所外围的薄弱点信息,已经上传到你包里那个旧手机的加密文件夹了。虽然那玩意儿在这里没信号,但离线能用。记住,你们的时间不多。一旦医疗中心发现监控异常上报,或者莫里斯加强扫描,你们就完了。”

他说完,不再停留,提起工具箱快步走向门口。门无声滑开,他迅速消失在门外纯白的走廊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疏影一人。死寂重新降临,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她低头,看着手中啃了一半的三明治,胃里却翻腾得厉害。她颤抖着手,从挎包里翻出那只在废土世界毫无用处的旧手机。屏幕亮起,电量显示还有72%。她点开文件管理器,果然,里面多了一个加密的文件夹图标。

代价…避风港…闯入时管局分部…偷取设计图和致命同位素……

林疏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项链冰冷的触感贴在锁骨间,仿佛一个沉默的、带着诅咒的坐标。她别无选择。

---

纯白的噩梦终于结束。在被“释放”离开医疗中心时,林疏影得到了一张薄薄的、印着她模糊头像和临时编号的电子身份卡,以及一套同样毫无个性、灰扑扑的再生纤维连体工装。她被警告不得离开第七区下层平民居住区范围,身份卡内置定位芯片,任何越界行为都会被记录并处罚。

走出医疗中心那巨大、冰冷、如同神殿入口般的合金大门,林疏影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穹顶之城”第七区的面貌。

这里并非她想象中科技天堂的模样。巨大的、半透明的能量穹顶高悬于数百米之上,将污浊的外部天空隔绝在外,投射下经过精确计算、模拟自然却总差一丝真实感的“阳光”。但穹顶之下,是泾渭分明的层级。

她所在的是“下层区”。建筑多是灰白色的、如同巨大蜂巢般的模块化公寓楼,密密麻麻,高耸入云,表面覆盖着维护不善的太阳能板和通风管道,显得拥挤而压抑。街道狭窄,悬浮车辆稀少,更多的是穿着和她一样灰扑扑工装、行色匆匆、面容麻木的行人。空气虽然经过过滤,但依旧带着一股淡淡的、来自下层工业区的金属粉尘味。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街道上空闪烁,播放着歌颂“秩序”、赞美“效率”、宣扬“各司其职”的冰冷宣传语,以及琳琅满目、却明显超出下层居民消费能力的奢侈品广告,形成刺眼的讽刺。

压抑。无处不在的压抑。一种被精心设计、被冰冷规则框定的生活牢笼。

林疏影裹紧了不合身的工装,将身份卡紧紧攥在手心,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按照“渡鸦”提供的离线地图,她需要穿过几条街区,前往下层区边缘一个叫“锈带”的地方,那里鱼龙混杂,是黑市和非法技术贩子的温床,也是沈寰可能被转移出来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如果他能活着离开医疗中心的话。

她混入行色匆匆的人流,尽量低着头。街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发出柔和蓝光的扫描装置,不时扫过行人的身份卡区域。她注意到,一些穿着银灰色制服、佩戴时管局徽记的巡逻人员,如同冰冷的机器,在街道上无声地巡视,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带来一种无形的威慑。这里的秩序,建立在严密的监控和冷酷的暴力之上。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悬浮车流通过时,林疏影的目光被对面街道一家大型全息广告牌吸引。那上面正在播放一则新闻:

“……‘秩序之光’研究所今日宣布,在‘零素’同位素应用领域取得重大突破!该突破将极大提升‘织网’稳定锚的效能,为‘穹顶之城’乃至所有遵循主时间线的时空提供更坚实的屏障!首席研究员索伦博士将于明日……”

画面切换,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屏幕上,接受着虚拟主持人的吹捧。

索伦博士!“秩序之光”研究所!零素同位素!

林疏影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就是她的目标之一!那个“渡鸦”口中能屏蔽项圈信号的关键材料!它就储存在那个戒备森严的研究所里!而新闻里提到的“织网稳定锚”……她想起了莫里斯和项圈里提到的“织网”共振抑制器……这些名词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她尚不明晰、却令人心悸的联系。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

嗡!

锁骨间那枚冰冷的项链,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毫无征兆地再次微微颤动起来!这轻微的震动虽然看似微不足道,但却如同一道电流,瞬间穿透了皮肤,让人不禁一颤。

伴随着这轻微的震动,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寒意,如同幽灵一般,顺着项链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悄然蔓延开来。这股寒意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寒气,透过肌肤,直抵骨髓。

林疏影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捂住项链,警惕地环顾四周。她看到街角对面,一家售卖廉价合成食物的店铺门口,一个穿着破旧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将手中的身份卡靠近一个街边的公共食品配给终端。

就在老妇人的身份卡即将触碰到终端感应区的瞬间——

滋啦!

一道刺眼的蓝色电弧猛地从终端感应口迸射而出!如同一条凶狠的电蛇,瞬间击中了老妇人枯瘦的手腕!

“啊——!”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重锤击中般向后倒去,身体剧烈抽搐!她手中的身份卡和一小袋配给的合成糊状物掉在地上。

周围的行人如同受惊的鱼群,瞬间散开一个真空地带,麻木的脸上带着惊恐和事不关己的冷漠,远远围观。两个时管局巡逻队员立刻分开人群,快步走来。他们没有先去查看倒地的老妇人,而是第一时间捡起掉在地上的身份卡,插入一个手持仪器中扫描。

“身份编码:D7-45832,罗莎。记录显示,其子涉嫌参与非法技术交易,已被拘押。其身份权限已于今日上午8时降级为‘限制级’。”一名巡逻队员冷漠地宣读着扫描结果,看向地上还在抽搐的老妇人,眼神中没有一丝同情,“‘限制级’权限,禁止使用公共配给终端。此行为违反《秩序法典》第七修正案第三章。记录在案,移交秩序法庭处理。”

另一名巡逻队员面无表情地拿出约束带。

林疏影站在人群外围,浑身冰冷。不是因为老妇人的遭遇,而是因为刚才项链的异动!就在电弧迸发的前一秒!那寒意…是在预警?预警这种基于冰冷规则的“惩罚”?

项链能感知到…规则的“异常”执行?或者说,它能感知到那些即将爆发的、由秩序引发的“混乱”?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看着那两个巡逻队员如同拖拽货物般将还在呻吟的老妇人带走,周围的人群迅速恢复了麻木的流动,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冰冷的秩序下,是更加冰冷的残酷。

她不敢再停留,裹紧工装,低着头,快步汇入人流,朝着“锈带”的方向走去。项链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在这个看似光鲜、实则冰冷的秩序牢笼里,危险无处不在。

---

“锈带”名副其实。这里是下层区与巨大城市支撑结构、废弃工业管廊交界的边缘地带。建筑更加破败,随处可见锈蚀的管道、废弃的机械残骸和胡乱搭建的窝棚。空气里的金属粉尘味和机油味更加浓重。光线昏暗,只有一些闪烁不定的霓虹灯牌提供着暧昧不明的照明,上面写着“老乔机械维修”、“午夜药剂”、“数据碎片回收”等字样。街道上的人流少了很多,但眼神更加警惕和危险。

林疏影按照离线地图的指引,七拐八绕,来到一条堆满废弃零件和油污桶的死胡同尽头。一面锈迹斑斑、画满涂鸦的金属墙前,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缺了角的霓虹灯牌——“鼹鼠诊所”。

就是这里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沾满油污、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血腥味、机油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门内空间狭小、昏暗,被一道脏兮兮的塑料帘子隔开。外面像个杂乱的维修车间,堆满了各种生锈的工具、零件和几台看不出用途的旧机器。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油污围裙、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在焊接什么东西,火花四溅。

“谁?”焊接声停下,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被机油和汗水弄得黑乎乎的脸,眼神警惕而疲惫。他手里还拎着焊枪。

“是…是‘渡鸦’先生让我来的。”林疏影紧张地说,亮出了身份卡,“找‘鼹鼠医生’。”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在她锁骨间停顿了一瞬(项链被工装领子遮住了),又看了看她空空的双手,撇撇嘴,用焊枪指了指后面的塑料帘子:“在里面。规矩懂吧?先付费,后看病。概不赊账。”

林疏影点点头,掀开油腻的塑料帘子走了进去。

帘子后面同样狭小,更像一个临时的战地救护站。一张沾满暗褐色污渍的手术台占据了大半空间,旁边是几个堆满药品和器械的架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空气里消毒水和血腥味更浓。手术台上,沈寰静静地躺着。

他比在医疗中心时看起来更加糟糕。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嘴唇干裂发紫。左臂伤口处的敷料似乎被更换过,但边缘的红肿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有扩散的趋势,甚至透出一丝不祥的青黑色。最可怕的是他颈间的项圈——那规律闪烁的红光,此刻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些,亮度也更加刺眼,如同某种活物在贪婪地汲取宿主的生命力。连接在他身上的几台简陋的、嗡嗡作响的监护仪器,屏幕上显示的心跳和血压曲线异常地波动着,时不时发出低低的警报声。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同样脏兮兮白大褂(如果那还能称为白色)的小老头,正凑在沈寰颈间,用一个自制的、带探针的简陋仪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项圈边缘。他头发稀疏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透着一种专注的锐利。这就是“鼹鼠医生”。

“情况…怎么样?”林疏影的声音有些发颤,走到手术台边。

“怎么样?”鼹鼠医生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这小子命硬,废土风暴没弄死他,伤口感染暂时也压住了。但问题是这玩意儿!”他用探针敲了敲沈寰颈间那冰冷的项圈,发出“铛”的一声轻响,红光随之急促闪烁了几下,监护仪上的警报声也尖锐了一瞬。“比最毒的毒蛇还毒!它在持续放毒,干扰他的神经和免疫系统!常规抗生素根本没用!伤口在恶化,神经损伤在累积!再这样下去,不用等感染要他的命,这玩意儿就能把他的脑子烧成一锅粥,或者让他的心脏直接罢工!”

林疏影的心沉到了谷底:“‘渡鸦’说…需要‘零素’和屏蔽模块图纸才能暂时静音它?”

“图纸我有。”鼹鼠医生终于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浑浊的眼睛瞥了林疏影一眼,“‘渡鸦’那家伙还算讲点信用,提前付了图纸的钱。但这‘零素’…”他嗤笑一声,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那可是‘秩序之光’研究所的命根子!高纯度同位素!被锁在核心实验室的地下金库里!别说偷,靠近都难!没有‘零素’,图纸就是废纸!”他指了指旁边工作台上几张画满复杂电路和能量节点的泛黄图纸。

“必须拿到它!”林疏影斩钉截铁,“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进去?哪里有薄弱点?”

鼹鼠医生用浑浊的眼睛审视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年轻人,勇气可嘉。但‘秩序之光’…那是时管局的地盘。外围安保是‘铁壁’公司的机器猎犬和自动炮塔,内部有虹膜、声纹、热能、精神力场四重生物识别锁,还有不间断的时空波动监测器,专门对付你们这种…”他意有所指地又瞥了一眼林疏影的领口,“…‘异常点’。更别说那些神出鬼没的时管局内部安保队了。硬闯?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难道看着他…”林疏影看着沈寰灰败的脸色和项圈刺目的红光,声音哽咽。

“办法嘛…”鼹鼠医生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脏布擦了擦手上的探针,“…也不是完全没有。研究所再严密,也是人设计的。是人设计的,就有漏洞。比如…后勤运输通道。”

“后勤通道?”

“对。”鼹鼠医生压低声音,“每隔三天,‘铁壁’公司会有一趟运送实验垃圾和更换净化滤芯的专用轨道车,从研究所侧后方的‘蜂巢’通道进入地下处理区。那条通道的扫描等级,比主入口低一级。而且,‘铁壁’公司的安保系统,和时管局的核心系统之间…存在0.3秒的协议延迟。这个时间窗口,理论上可以黑进去,伪造一个临时的、低权限的运输工身份。”

他从脏兮兮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造型粗糙的黑色芯片,丢给林疏影:“‘渡鸦’给的,里面是伪造身份协议和‘蜂巢’通道的地图,还有避开主要监控点的路线。但只能生效一次,时间窗口只有不到五分钟。而且,进去之后怎么找到‘零素’金库,怎么避开内部巡逻,怎么出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哦,对了,”他指了指林疏影,“他说,关键时候,相信你脖子上的‘小玩意儿’,它能帮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路’。”

林疏影紧紧攥住那枚粗糙的芯片,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伪造身份,黑进系统,利用0.3秒的延迟…潜入研究所后勤通道…寻找致命的同位素金库…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而她的依仗,竟然只是这条来历不明、时灵时不灵的诡异项链!

“轨道车…什么时候来?”她的声音异常干涩。

“明天凌晨4点17分。准时。”鼹鼠医生看了看墙上一个走时不准的破旧挂钟,“你还有…大概十个小时准备。”

十个小时!林疏影看着手术台上气息奄奄的沈寰,看着他颈间那如同催命符般闪烁的红光。她没有退路。

“我…需要点东西。麻醉剂,强效的。还有…能让人快速失去行动力的东西。”林疏影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绝。她想起了废土上那个凶狠的拾荒小孩,想起了医疗中心外被电弧击倒的老妇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仁慈是奢侈品。

鼹鼠医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嘿嘿…这就对了嘛。等着。”他佝偻着背,开始在旁边杂乱的药品架上翻找起来。

林疏影犹如轻盈的蝴蝶般飘到手术台边,凝视着沈寰紧闭的双眼和如死灰般的面庞。她那白皙的玉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风中摇曳的花朵,指尖在犹豫中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黑发。指尖如同灵动的精灵,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颈间那枚项链似乎也随之微微地、极其短暂地颤动了一下,宛如沉睡中的琴弦被轻轻拨动,发出一声悦耳的轻鸣。一股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共鸣感,如同潺潺的溪流,顺着指尖流淌而来,让她的心头如小鹿乱撞般一颤。

就在这时——

“咳…咳咳…”

昏迷中的沈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痉挛,灰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颈间的项圈红光瞬间变得极其刺眼,疯狂闪烁!连接在他身上的监护仪器爆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心率曲线如同失控般飙升!

“该死!神经毒素爆发性释放!压制不住了!”鼹鼠医生猛地转过身,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支粗大的针剂!

林疏影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惊恐地看着沈寰在病床上痛苦挣扎,看着那疯狂闪烁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项圈红光!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沈寰剧烈的痛苦挣扎中——

林疏影眼前猛地一黑!

不是昏厥,而是一种意识被强行抽离、坠入无尽深渊的感觉!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影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意识堤坝!

她看到:

—燃烧的宫殿穹顶轰然砸落!硝烟弥漫的战场,穿着华丽却残破铠甲的“沈寰”将她死死护在身下,飞溅的碎石和燃烧的巨木瞬间将他淹没!她只看到他最后回望她的眼神,那里面是决绝的爱意和无尽的担忧。

—幽蓝的数据洪流中,意识被寸寸剥离!冰冷的电子音宣告着“格式化完成”。虚拟空间里,“沈寰”透明的身影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柔却绝望的微笑,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消失在无尽的代码深渊里。

—遮天蔽日的巨兽阴影笼罩! 参天古木的藤蔓上,“沈寰”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向安全的树冠,自己却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向下方翻腾着无数獠牙和猩红眼眸的黑暗深渊,只留下回荡在山谷间、撕心裂肺的呼喊:“活下去——!”

死亡!死亡!死亡!

每一个场景都无比真实,每一个场景里的沈寰都以不同的方式为她而死!那刻骨铭心的痛苦、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撕裂整个世界的恐怖能量爆发,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林疏影的灵魂深处!

“呃啊——!”林疏影抱着头,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嘶鸣,踉跄着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