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屏幕顶端那个亮起的绿色小灯,像一只骤然睁开的、冰冷的电子眼。旁边简短的ID“GY”,在深蓝色的背景上幽幽闪烁,散发着无声却致命的压迫感。

GY。顾言。

他上线了。就在此刻。就在这个系统里。甚至可能……就在这个文件夹里!他看到了她打开了这份文件!这份名为“撞出来的色彩碎片 - 林溪”的、记录着他狼狈瞬间的速写扫描件!

林溪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冻结成冰。机房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着,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灭顶的寒意。握着鼠标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屏幕上的速写——顾言错愕冰冷的侧脸,僵在半空的手,飞溅的普鲁士蓝——此刻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罪证,摊开在两人之间。右下角那行“白与蓝的罪证”小字,更是如同自我招供的供词。

他会怎么想?

认为她在恶意记录他的难堪?在背后嘲笑他?甚至……在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完了。一切都完了。之前的碰撞、污损书本、测试失败带来的难堪,叠加此刻被“抓现行”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几乎能想象出顾言此刻的表情——那镜片后深潭般的眼睛,会凝结出怎样骇人的冰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林溪死死盯着那个绿色的“GY”ID灯,大脑一片空白,连逃跑的本能都丧失了。她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等待着审判的利针落下。

然而,预想中的系统警告、强制踢出、或者冰冷质问的弹窗并没有出现。

几秒钟后,那个绿色的“GY”ID灯,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系统状态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亮起只是林溪极度紧张下的幻觉。

走了?他看到了文件被打开,然后就……直接下线了?

巨大的疑惑瞬间取代了恐惧,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不安和茫然。他到底什么意思?看到了?没看到?生气了?不屑一顾?这种无声的、捉摸不透的反应,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慌意乱。林溪像虚脱一样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她不敢再看那个文件夹,手忙脚乱地关闭了文件,退出了后台系统,甚至清空了浏览器历史记录。做完这一切,她才像逃出鬼门关一样,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死寂的机房。

回到宿舍,苏晓已经睡了。林溪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黑暗中,顾言最后包裹那本书时沉重的克制、屏幕上刺眼的红色Fail、还有那幽灵般亮起又熄灭的“GY”ID灯……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那个0823的密码,像一道不祥的诅咒,将她拖入了更深的泥潭。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林溪活得像个惊弓之鸟。走在校园里,总觉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在注视着她。每次看到信息工程学院的学生,或者听到“数字方舟”的名字,她都会下意识地心跳加速,低头快步走开。她甚至不敢再去信息中心机房。那幅该死的速写和顾言莫测的反应,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麻痹自己,也为了逃避那沉重的经济压力(那盒颜料和可能的赔书钱像两座大山),她只能将所有精力投入到绘画和打工中。那幅被污染的荆棘王冠画稿被她重新翻了出来。她看着那滴刺目的钴蓝污迹,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要修改它!用它创作一幅全新的作品!用痛苦和挣扎本身作为颜料!

她开始疯狂地在画稿上涂抹。用厚重的橄榄绿和深褐覆盖原有的压抑背景,将那滴钴蓝作为核心,用刮刀、用笔杆、甚至用手指,去刮擦、去堆积、去破坏!让那蓝色如同从荆棘深处渗出的血液,又像在绝望中挣扎迸发的异色火焰!她几乎住在系里那个偏僻的旧画室,没日没夜地画,用身体的疲惫来对抗精神的煎熬。

这天下午,林溪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支细小的勾线笔,刻画荆棘藤蔓上最细微的、仿佛在痛苦呻吟的纹路。画稿已经接近完成,那种在压抑中爆发的力量感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就在她准备调和最后一种用于高光的、极其昂贵的浅金色颜料时——

“嗡……”放在调色板旁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班长在班级群里@她:

【林溪!李教授急找!】

> 让你 立刻!马上! 把毕业创作选题的 电子版构思稿和参考图打包发到他邮箱! 今天下班前必须交!系里要汇总上报!过期不候!

林溪的脑袋“嗡”的一声。毕业创作选题!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都怪这几天心神不宁!她看了一眼时间,离下班只剩不到两小时!

她手忙脚乱地丢下画笔,也顾不上昂贵的颜料暴露在空气中会结皮了。冲到画室角落那台老旧的公用电脑前,开机。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慢得像头老牛。好不容易登录系统,找到自己存放在U盘里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个名为“毕设_荆棘与光”的文档和一个存放参考图片的子文件夹。

她选中文件,右键,添加到压缩包……就在进度条走到99%的时候,电脑屏幕猛地一黑!

“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响起!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

“不是吧?!”林溪的心跳骤停!她扑上去疯狂地按电源键,拍打显示器——毫无反应!死机了!而且是彻底烧了?!她前几天还听说这台老古董电源不稳,没想到真让自己撞上了!

U盘还插在上面!她猛地拔下U盘,手指都在抖。插到自己带来的、屏幕裂了条缝的旧笔记本上。打开U盘,找到那个“毕设_荆棘与光”文件夹……

双击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

文档呢?参考图呢?!全都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文件损坏了?!被刚才的电流烧毁了?!U盘里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课堂作业草图!

完了!彻底完了!没有电子稿,拿什么发给李教授?选题报不上去,直接影响毕业创作资格!林溪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她不死心,一遍遍刷新,试图恢复,甚至重启电脑……一切都是徒劳。那个存放着她所有心血构思和珍贵参考图的文件夹,如同被黑洞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几天来积压的委屈、恐惧、疲惫、经济压力、还有此刻功亏一篑的崩溃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趴在冰冷的画室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凄凉。

怎么办?现在重新整理构思和找参考图根本来不及!李教授是出了名的严格守时!难道她的毕业创作还没开始就要夭折了吗?

就在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一个冰冷、熟悉、毫无起伏的声音,突兀地在画室门口响起: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林溪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那个修长冷峻的身影,不知何时,正斜倚在画室敞开的旧木门框上。

顾言。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深灰连帽衫,拉链拉到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画室里弥漫的松节油气味和飞扬的灰尘,落在她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脸上,以及她面前那台屏幕碎裂、闪烁着错误提示的老旧笔记本上。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林溪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慌乱地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痕,结果把颜料和泪水糊了一脸,更加狼狈。她下意识地想挡住屏幕,却只是徒劳。

“我…我的文件…U盘…电脑坏了…”她语无伦次,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

顾言的目光扫过那台散发着焦糊味的老旧电脑主机,又瞥了一眼林溪手中那个廉价的U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他没有走进来,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像冰珠砸在瓷砖地上:

“文件后缀名?”

“啊?”林溪完全懵了,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损坏的文件,原始后缀名是什么?.docx?.pdf?还是图片格式?”顾言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像是在面对一个理解能力低下的麻烦。

“.docx… 还有… .jpg… .png…”林溪下意识地回答,脑子一片混乱。他问这个干什么?

顾言没再说话。他迈开长腿,终于走进了画室。带着一股冷冽的松木气息,径直走到林溪那张堆满颜料和画具的桌子前。他甚至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俯视着林溪那台屏幕碎裂的旧笔记本。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键盘上敲击了几个键,调出了文件资源管理器,定位到U盘。

屏幕上显示着U盘里那个名为“毕设_荆棘与光”的空文件夹。

顾言的目光在那个空文件夹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他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个银灰色超薄笔记本电脑,放在林溪的旧笔记本旁边,开机。银灰色的机身流线优雅,屏幕亮起,冷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打开了一个林溪从未见过的、界面极其简洁、只有黑白灰三色的程序窗口。窗口顶部只有一行冷冰冰的英文:Art Savior v0.8。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Art Savior?艺术拯救者?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是那个修复程序?!

顾言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他先是用数据线连接了林溪那个损坏的U盘,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行林溪完全看不懂的指令字符。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飞快地滚动着白色的代码流。

“原始文件存储路径?最后一次修改的大致时间?”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依旧冰冷。

林溪被他的气场震慑,结结巴巴地报出了U盘路径和下午的大致时间。

顾言的手指在回车键上落下。

屏幕上的代码流停顿了一下,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开始滚动。那个名为“Art Savior”的窗口中央,出现了一个进度条,旁边显示着:【深度扫描碎片结构… 匹配文件头特征… 尝试恢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画室里只剩下两台电脑风扇的低鸣和顾言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灰尘、焦糊味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紧张的氛围。林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缓慢移动的进度条和旁边滚动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日志信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会成功吗?那些文件……她的心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林溪的感觉里却像几个小时。

滚动代码终于停止了。

进度条走到了100%。

【Art Savior】窗口中央弹出一个简洁的提示框:

【恢复完成!】

【发现可恢复文件碎片:文档 x1,图片 x37】

【是否执行智能修复与重组? Y/N】

顾言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在“Y”键上轻轻一点。

窗口再次进入工作状态。这一次,进度条移动得更快。林溪屏住呼吸,看到窗口旁边的一个小预览框里,开始飞快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图片片段——那是她精心收集的参考图!还有文档里熟悉的文字段落!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进度条再次走到尽头。

提示框弹出:

【修复重组完成!】

【修复文件已保存至本地路径:[C:Recovered毕设_荆棘与光]】

【评估:文档结构完整度98%,图片数据完整度95% (部分高清原图因底层损坏有轻微降质)】

【操作耗时:4分37秒】

成功了!真的修复了!而且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林溪心中的冰坝。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泪再次涌上眼眶,但这次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谢…谢谢!顾…顾学长!太感谢你了!”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感激。

顾言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面无表情地拔下U盘,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林溪修复好的文件一眼,仿佛那与他毫无关系。

他拿起电脑,转身就准备离开,那股冷冽的松木气息也随之移动。

“顾学长!”林溪下意识地叫住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差点毁了她毕业希望的U盘,“那个…那个…书…还有颜料…”巨大的感激和更深的愧疚交织在一起,让她鼓起勇气,想要提赔偿的事。虽然她根本赔不起。

顾言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背影挺直而冷硬。沉默了几秒钟,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像一阵寒风刮过:

“下次备份,”他的声音顿了顿,镜片似乎反射着窗外的冷光,“画家小姐。”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画室。旧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轻轻合拢。画室里,只剩下林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失而复得的U盘,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三个字——

画家小姐。

他的语气……是嘲讽吗?还是……仅仅是一个疏离的、基于她专业的称呼?为什么偏偏在帮她修复了文件之后,用这个称呼?还特意强调了“备份”?

林溪的心跳再次乱了节奏。她猛地扑到自己的旧笔记本前,手忙脚乱地打开顾言修复好的文件夹。里面的文档和图片果然都回来了!虽然有些图片的清晰度确实略有下降,但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她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份构思文档,目光急切地扫过自己精心写下的文字。

当她的目光落在文档最后几行,关于核心意象“荆棘王冠”的阐述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文档的最后一段文字,似乎……多了一行?!

那绝对不是她写的!

一行极其简短、用加粗字体标注的注释,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插在她原本的描述之后:

> 【核心意象:荆棘王冠】

> …其挣扎与束缚感,试图通过扭曲的线条与压抑的普鲁士蓝、橄榄绿基调呈现。王冠象征被强加或自我苛求的荣耀枷锁,荆棘则是现实困境与内心焦虑的物化。

> >>> 视觉张力尚可,但‘枷锁’与‘物化’概念略显直白。建议弱化符号性陈述,强化材质碰撞(如冰冷金属与鲜活荆棘的触感对比)与色彩的情绪渗透力(如钴蓝污迹可视为王冠‘渗血’或‘异化’的焦点,而非单纯意外)。

这行字!这冷静、精准、一针见血的修改建议!

是顾言?!是他修复文件时……顺手加的?!

林溪的呼吸骤然停滞。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不属于她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进她的神经。他不是只修复了文件吗?他不仅看了!还……还批改了?!用这种高高在上、如同导师批阅作业般的口吻?!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被冒犯的羞恼和被点破的震撼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猛烈地冲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