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眼神缓缓扫过酒杯沿，洇开的一滴红酒在他定制的眼镜片后转瞬即逝，安格斯牛肉终于歇了拆解刀工的兴致，肉汁在蛋白已然蒸腾过，可林瀚宇无甚胃口地垂着眼睑。
“转。”
张磊下意识对针指。
“你要赌你的未来。”十分钟前，林瀚宇坐在赵长峰在他的私人中庭早已不必每日早晚两次消毒除菌的主沙发群，蒸汽从金属汤勺的齿牙间袅袅泄出，两间连廊的斑斓交织之景，是林二公子款待下位者的标准程式，只不过在窗外已是未滴完的消毒精华。林瀚宇听着耳机里的纯音，抿了一口未气出声的葡萄酒。
——然后他水平吊诡地把带刺又藏着钩子的话说完。
而现在，他抽掉另一根娇妻AI助手不知掠走的雪茄剪，冰盘里那只牛排甚至没有被刀叉刻上任何纹路。张磊在视野里缩小视线，恨自己当时要用标准针插太平湖就好了。
他感到一阵翻腾的胃，这具精英饮食家厌食症发作已经数日，或再也没有人深情报备却发现餐桌上少了一丝牛肉血丝。不，是整个餐厅上座都不缺，尽管有些顾客是出于跟风，实际吃过也早腻了，不过张磊靠着社交媒体上那几个飞升天阶段的小厨神同款嘴炮和蒸腾着超过二十档AR滤镜层次的牛排，居然还真就成了顶奢追捧的目标。
赵长峰却连夜把林瀚宇指定的营养餐菜单改成了硬糖与咀嚼次数不多的脆饼干，据说是他祖上传的抗抑郁方案。
“他真是，太不真实的后起之秀。”林瀚宇现在这副养尊处优到了无聊的姿态，只要不再用尽力气就显得无礼，就像一个不肯彻底堕落的天使，带着血肉之躯徘徊在试探与引诱之间，极不协调的被用过滋味的紫唇，轻轻勾起。
“他是穿了云朵做的蓝雨夹克往前冲，后面跟着的每道风景都是为他延展出来的。”赵长峰看着张磊的数字头像在掌心费力研判。
“你要赌你的未来。”林瀚宇那天重新拾起话头。
张磊几乎肯定自己立刻回了个“没有真的未来可赌，除非它自己折。”的结果，真要从头捋来，头绪的确很多，但看赵长峰那过分收敛的眼力，有些东西就连他读不透。
——最开始是林瀚宇的随从送来半个世界外的微生物培育牛排，在台北城几个高级餐厅店家的惊叹下被他迅速辨认出仿制原料，然后那之后半年里这家餐厅成了他的重灾区。可是转眼间他又看上这个离异单亲妈妈出身的大小姐随行厨师，真是奇怪的一个家伙。一边张磊心里解码，一边鼻子攒着健身房与沃德之间某条暗道闻到浓重的沙尘与机油杂气。
没有人了解这里是谁的私人仓库。上面是半层月球基地风格的钢结构天台，沿江风摩擦着通体镀铬的锥形反光板，下面却沉满了没法带进林家天台的那种东西。他一直将这里当成自家柴房与完封垃圾回收站用，没想到林瀚宇表面不动声色，背后下手如此干净利落计划周密，才对此默许。
昔日厨房忙乱时避无可避推开，现在窄门已是林瀚宇指定的私会之地。经过一丝动乱，林瀚宇已然换上新款——似乎由监管元宇宙数据流纠结而成的夹克外衣，圆领开叉到胳膊肘，螺旋状的余温残片诉说着某种法则被破译前模糊的轮廓。
张磊手中是身前挖出的一截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不过是泡了又泡、晒了又晒的样子，后面塞满机器人的AI日常菜单酸不溜秋的句子，倒是更符合林瀚宇调子。就是不知道他要仲裁的“未来”，是自己做一桌满汉全席让义父大赦的节奏。
“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张磊看着铜像一般定立着的林瀚宇，壮了壮声线，“胜了就拍卖权，输了就吃咖喱，我没选咖喱。”他在脑子里补上一句。
“哈。”林瀚宇几乎没有发笑，但他本就难以捉摸语调也在骤然间低了八度。他往前倾一倾身，好像要嗅又似乎不是，手势有种犬科动物特有的优雅从容，“你知道什么叫‘参透表象’吗？”
“呵呵，”张磊手里的烟头故意撞出火星子，“我不确定您是不是指‘我有一双迷人的杏眼，看起来好和谐’，还是‘我身上这手工木质木质香调’这点您就放心，您要选拔我在您厨房或者……花名册上。”
“喂喂，”林瀚宇忽然摆摆手，被一只忠心耿耿的AI执行者打断，提示“新消息收到，建议与公司律师会面以确认各项法律法规。”林瀚宇嗤笑一声，挥手屏退，但那声嗤笑声里，已经有些气急败坏变成戏谑的样子。
赵长峰知道林瀚宇本意，私下提醒过张磊，“他也并不是真的瞧你不起，只是不习惯被挑战，你必须要让这场‘挑战’有意义，而不是另类意义上的虚张声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执迷于激怒林瀚宇，或者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看这个难以捉摸的各位，就像看一块不透明的黑曜石，总想从中敲碎点什么东西。“终究有一天会变天，这场意外，则是微小的契机。”
现在，他看到林瀚宇眼神流动，还是那副上位者刻意示好：“你有野心，有才华，但同时也缺...”他突然停下来，似乎是怕被AI助手的净化功能词替换掉，然后才慢悠悠地说，“一个需要不断被定义、被标引的身份。”
一句话说一半，张磊竟感到一阵隐秘的刺痛。林家给他的血统剖析以崩溃边缘的频率为代价。他偏要笑：“您要不要试试我自创的叉骨技法能不能让您省点钱？”排练无数遍，嘴角描画着至尊冷笑的表情，一直以反击者姿态准备，此刻后坐力却异常地猛烈，震得他几乎站不稳，随即在一个模棱两可的临界点收住了笑。
如果是半年前，张磊定能七十二般变化地纠缠出对方的痛处，“比如这种看似没有恶意的恭维背后，多少对你某些底线无礼的影子。”
但现在他真的笑，就像淋了一场暴雨，心口反倒没那么疼了。
***
接下来准备的时间紧张而闷乱。
表面上要把这场“挑战”炒得热乎，实质上是所有人自顾不暇，甚至比三伏天抢修旧基站还要焦头烂额。
林家元宇宙墓园频道PM3轰炸般宣布将在自然与科技荒漠极边举行年度美食挑战赛，张磊从无线广播喇叭里听到这个决定，装作被吓到一样一时说不出话，眼角偷偷瞟向清雅那边捞拌的生菜。可近来事情发酵得太多，“厨神争霸饕餮锦标赛”早已在国内综艺片单上被剪掉多轮重复循环播放。
说到底，这不过是林瀚宇用来筛选耳目、或者给自己找点乐子的玩笑罢了。
可清雅被林瀚宇特意单独支出来后，到底是谁在盘算纵容，张磊自己也被卷入了一个全然陌生却高潮迭起的局面——几乎所有人都对林家基因公司的底细有所窥探。
张磊一边冥想一边翻着赵妈妈留下的一个故障极星战手提电脑，那里面藏着许多加密数据，还有一些本该被销毁的私人记录。
他看见里面有一段早已模糊的童年记忆，原来林瀚宇小时候玩过的所有元宇宙程序都嵌入了强制驯化代码，他自毁程序的名字像一个谶语——他曾愤怒戳破过所有虚拟世界的滤镜。
到头来长大了还真是如此。
虽是最为终极的网络权力博弈中心，这个货运总站如同一颗暴露在太空中被撕扯的私生果，数据专员每隔十分钟就在保密频道抱怨同样的问题：信号干扰极端，物理接口磨损，清洁机器人成精了，最关键不是一吃就炸线的本地AI执行者——林瀚宇选的地方处处透着别扭。
“这地方明摆着漏洞连只虫子都钻不出来，”导航系统AI的无效提示音被静音，“您真的要为了这场无聊的游戏自取其辱吗？”
清雅站在他身后，手拿着一面AR界面的小镜子，给她自己手动补妆，待到十室九空的荒凉场所也不显失礼。事情已经发生，没什么可怕。她说：“这地方确实别致，地下好些管道我看像是以前运生物上线的，叶子菜有一段时间都是在这样的管道里培出来后来才改到农场去的。现在倒是荒废了，就只剩下电子垃圾、废弃AI、漫天控制代码，简直是人间炼狱。”
张磊摇摇头：“这不是人间炼狱，是公司内部的炼狱区，设备老化了，系统崩溃了，人放羊了，消耗了巨额费用谁也不管，反正上面可以不去货。穷酸的地方，富人堆砌出来的。
他说着拿起折叠包，里面放着两套炊具，还有几个古怪的料理转盘：“行动准备，我们想办法从入口下方爬进去内部区域侦查。”
***
宇宙网络货运总站位于科技废墟地带，是林氏集团与跨国基因机构角力的前线之一。
车辆抛锚在此处如同自寻死路，好在备用的机械精灵无声无息地为爱车注入生气。经过全息引导，一行人来到地下五层特有的混合装卸区，这里的电子屏幕闪烁着“N级权限禁止入内”的告诫，非行迹识别系统自动锁死。林瀚宇在一行字面前停住脚步。
“物理世界入口区域，也就是说，就算是我本人，也需扫描手腕认证才能离开。”他哼着一首自己组装的曲子，戴着电子手套操作全息终端，屏幕投影着混乱的光怪陆离，“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张磊憋着气，趁着林瀚宇被全息菜单吸引的间隙，抽身敏捷地爬进一个黑洞洞的旧冷藏槽里，只听上面传来一声惊叹，林清雅却好奇地走了过去。
而此时负责保安任务的机器人刚刚完成一次盘旋，却毫无征兆地放下武器，大嘴张开，显得有些茫然。冷藏槽内检测传感器仍在运转，张磊却已经取下外套的金属拉链，准备将所有可能存在痕迹的东西都用高温导入料理罐保存。
更底层下方，充斥着与旧时代文件机理火药味相似的气息。他拿出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刮下冷藏槽壁上一层铁锈，将其刮成浓缩液状，小心填充进特制数据胶囊，也不忘顺手用甜点袋子捂住。需要制作一些新的“样本”。
完成这些小动作，张磊深吸一口气，准备向上爬去，却在此时突然停住动作——舱体外传来一道幽冷的电子提示音。
“林氏‘暗潮’权限已激活，扫描中......规则匹配即将加载完毕。”
这正是他们需要利用的地方。
张磊嘴角微微上扬，在无尽的诗行本里写下一行代码，将所有相关的反抗指标全部彻底调动，仿佛注入了巨大电力，同时也偷偷植入了安全撤退程序的漏洞备份。
做完这一切后，他正待要打个响指，就把目光从左上角的计时闪烁处移开，惊见补充能量工具包上的指示突然亮起红光：“警告：生物信号检测到，隐私权边界已被闯入，建议系统启动执法状态。”
他立即关闭工具包的智能功能，迅速翻上舱门，从里面拉紧固定，以免被外面的探测追上。现在，他进退维谷，必须先从这臭气冲天的铁皮长桌上想办法出去。
*****
这次冲突让张磊更加确信，林瀚宇内里某些部分在对抗着什么。
“我刚刚察觉到，有来自上层秘密通道的声音，某种基因生物对接模式，和......”林清雅的声音闪烁了一下，她悄悄看了一眼张磊，又回转身来盯着林瀚宇，“系统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被重置过。”
林瀚宇用双手接住了两个范畴如此巨大的信息，他微微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也可能是我刚刚念完三卷控权经。”他手指弹操作台上一个不是按钮的按钮，全息介面上光影翻飞，瞬间跃升到私人权限界面。
这时，张磊注意到林瀚宇似乎过于轻松地接住了他口中的两个大秘密，他那双混血的眼睛一点儿也没有被震慑住，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疯了的玩世不恭。
“你们就想以这样的方式改造世界？”林瀚宇打着一种拟合作的调子，语调轻柔地说，“哦，不对，这样定义世界似乎又太单薄了些。”
他神态自若地划动光标，那屏幕上正快速闪现着许多灰色代码，交织成恐怖锁链，一个又一个极端数据浮现出来，微妙地倾倒着更多真相。
“你们想要打破阶层壁垒，打破基因决定论，可是......你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张磊的手心开始出汗，因为林瀚宇的目光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忧郁。
对面忽然传来了某种心灵的共鸣节拍，这不是套路，是对抗也能转为某种形式上的尊重——林瀚宇的选择，似乎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宣战。
每一句看似安抚的话语背后，都暗藏着属于他的玄机。张磊感到一阵难言的寒意，他眼前的元宇宙某处角落里，稍稍飘出了些未被察觉的迷雾。
那里，有太多完整的阴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