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痴鬼?!”

郑三胖那变了调的惊呼,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让本就紧张压抑的万应斋瞬间炸开了锅。

“啥?啥痴鬼?”张晓光一头雾水,下意识地往李秋生身边缩了缩。

“爹,你说的是…那个孙木匠?”郑家乐瞪大了眼睛,脸上既有害怕,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好奇。

“没错!就是三十年前,死在老孙头棺材铺里的那个孙木匠!”郑三胖拍着大腿,胖脸上满是懊恼,“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老小子,死了都不安生!”

“三胖,说清楚点!”四目道长陈友益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这痴鬼什么来路?怎么会在棺材铺里?”

郑三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语速飞快地解释:“这孙木匠,是咱们青牛镇几十年前最有名的棺材匠!手艺没得说,打出来的棺材又结实又体面!可这人啊,是个痴人!一辈子就痴迷两样东西:一是他那点木匠活,二是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婆娘!”

“他婆娘身子骨弱,常年卧病在床。孙木匠对她那是掏心掏肺的好,挣的钱全给她抓药了,自己省吃俭用。后来…唉,他婆娘还是没熬住,走了。孙木匠当时就疯了!他不信!硬是抱着他婆娘的尸身,把自己关在棺材铺里,不吃不喝,说要给他婆娘打一口‘最好的棺材’,让她睡得舒舒服服的,说不定…说不定还能活过来…”

郑三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唏嘘:“结果呢?棺材还没打完,他自己先油尽灯枯,活活累死、饿死在那口半成品的棺材旁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刻刀呢!”

铺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黑雾翻滚的沉闷声响。王文才刚被拔除寒毒,脸色还有些苍白,闻言也不禁动容:“这…这孙木匠倒是个痴情种…”

“痴情?”郑三胖苦笑一声,“死了之后才叫麻烦!他魂魄不肯走啊!就留在那棺材铺里,天天抱着他那口没打完的棺材,拿着刻刀,不停地刻啊刻啊…谁劝都没用!说他婆娘还没睡好,棺材还不够好…后来老孙头没办法,请了高人来看,结果人家说,这是‘痴念成鬼’,执念太深,不入轮回,也劝不动,只能由着他去。只要他不害人,也就随他待在那铺子里了。这都三十多年了!镇上老一辈都知道,那棺材铺里有个‘痴鬼木匠’,晚上还能听到里面传出来刻木头的声音呢!”

“所以…杨道友感应到的强大痴念…是这孙木匠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林九目光如电,看向杨小凤。

杨小凤闭目感应片刻,肯定地点点头:“不错!那痴念纯粹无比,只专注于‘刻好棺材’这一件事,三十年来未曾动摇分毫!其念力之凝聚,如同磐石!这怨煞黑雾虽然能侵蚀恐惧绝望,却一时半刻难以撼动如此纯粹执着的痴念!它就像…就像这黑雾海洋里的一块礁石!”

“礁石…”林九眼中精光一闪,“既是礁石,便可为舟楫停靠之所!若能以此痴念为锚点,我们或许能暂时摆脱怨煞侵蚀,在镇内行动!”

“师父!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棺材铺啊!”李秋生急道,“王婆婆那边也等不起!”

“是啊!金光撑不了多久了!”张晓光看着光罩外越来越浓稠的黑雾,忧心忡忡。

林九看了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的杨小凤和郑家慧:“杨道友,家慧,你们可能再次感应,确定那痴念的具体位置和强度?并为我们指引方向?”

杨小凤和郑家慧对视一眼,母女俩同时点头。杨小凤再次将手按在铁板上,郑家慧则闭上眼,努力回忆着方才感应到的、来自东南方的那股强大而纯粹的意念。

引魂灯那透明的火苗再次燃起,这一次,它稳定而清晰地指向东南方!火苗跳跃的幅度,甚至比之前指向王婆婆家时还要大!

“方向明确!痴念稳固!”杨小凤肯定道。

“好!”林九当机立断,“事不宜迟!三胖,你熟悉镇内路径,由你带路!老友,你与我护住左右!秋生、文才、晓光,你们三个护住郑道友一家!鬼仆!”

“在呢在呢!”鬼仆立刻从角落里飘出来。

“你灵体轻便,在前方探路,若遇怨念聚集或异常,立刻示警!”

“得令!包在老鬼身上!”鬼仆拍拍胸脯,撑着破伞,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金光神咒无法移动,离开此罩,需另辟护身之法。”林九说着,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黄符,分发给众人,“此乃‘净心护身符’,贴身藏好,可暂时抵御怨念侵蚀心神。但切记,此符效力有限,需紧守心神,不可被恐惧绝望吞噬!否则符箓立破!”

众人连忙接过符箓,郑重地贴身放好。符纸入手微温,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清正气息。

“走!”林九低喝一声,撤去维持金光神咒的法诀。笼罩万应斋的金色光罩瞬间消散!

轰!

几乎在光罩消失的刹那,门外翻滚的黑雾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无数凄厉哀嚎的怨念之声,疯狂地涌向门口!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席卷而来!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敕!”林九和四目道长同时出手!林九并指如剑,一道淡金色的符光射出,打在门闩上!四目道长则甩出三枚铜钱,呈品字形钉在门板上!

嗡!

门板泛起一层微弱的金光,暂时挡住了汹涌的黑雾!但门板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快走!”郑三胖一把拉开后门,率先冲了出去!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迅速融入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一踏入黑雾,众人只觉浑身一沉,仿佛陷入了粘稠冰冷的泥沼。刺骨的阴寒无孔不入,耳边充斥着无数重叠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呓语和哭泣,疯狂地冲击着心神。怀中的净心护身符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勉强护住灵台一点清明,但那股沉重的压抑感和无边的恐惧,依旧如同潮水般不断涌来。

“嘻嘻,这边这边!跟紧老鬼!”鬼仆飘在最前面,他那把破油纸伞此刻成了指路明灯,伞面上微弱的灰光在黑雾中如同萤火,指引着方向。他身形飘忽,似乎对这怨煞之气有天然的抵抗力,一边飘还一边碎碎念:“哎哟,这怨气重的…熏死老鬼了…比城隍爷的臭脚丫子还难闻…”

“鬼仆!少废话!专心带路!”四目道长低声呵斥,手中扣着铜钱,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翻滚的黑雾。他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能隐约看到黑雾中那些扭曲挣扎、若隐若现的怨念面孔。

街道两旁的房屋门窗紧闭,死寂无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坟墓。只有偶尔从门缝窗隙中透出的、微弱的、带着恐惧颤抖的烛光,证明里面还有人活着。那烛光在黑雾的侵蚀下,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师父…这路…好像走不到头似的…”张晓光紧紧抓着李秋生的胳膊,声音发颤。他感觉走了很久,但周围的景象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浓稠的黑雾和死寂的房屋。

“是怨煞迷障!”林九沉声道,他手持一根新的桃木钉,钉尖散发着微弱的红光,驱散着靠近的阴寒,“紧守心神!跟着鬼仆的伞光!莫要被幻象所迷!”

就在这时,飘在前面的鬼仆突然“咦”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郑三胖紧张地问。

“前面…好像有东西挡路…”鬼仆指着前方黑雾深处,“不是活人…也不是怨念…好像是…石头?”

众人凝神望去,只见前方街道中央,黑雾稍微稀薄处,隐约可见一个半人高的轮廓,像是一块大石头。

“是镇口那尊石敢当!”郑三胖认了出来,“怎么跑路中间来了?”

众人小心翼翼靠近。果然,是青牛镇镇口常见的那种刻着“泰山石敢当”字样的镇煞石碑。只是此刻,石碑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纹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石碑周围的黑雾,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浓郁粘稠,隐隐形成一个漩涡。

“石碑被怨煞侵染,成了聚阴点!”四目道长脸色一变,“绕过去!别靠近!”

众人刚想绕行,异变突生!

那石碑上的黑色纹路猛地一亮!周围浓郁的黑雾瞬间凝聚成十几只漆黑、枯瘦的鬼爪,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抓向众人!

“小心!”林九厉喝,手中桃木钉红光暴涨,横扫而出!嗤嗤嗤!几只鬼爪被红光灼烧,瞬间化作黑烟消散!

四目道长手中铜钱剑出鞘,剑光一闪,将几只鬼爪斩断!

李秋生和王文才也反应极快,一个挥动五雷镜,金光迸射,逼退鬼爪;一个怒吼一声,气血勃发,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劲风,将一只抓向郑家慧的鬼爪砸得粉碎!

张晓光吓得差点叫出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驱邪符,看也不看就往前扔:“急急如律令!”符纸飞出,撞在一只鬼爪上,“噗”地一声燃起一小团火焰,将那鬼爪烧成了灰烬。

“干得好,晓光!”李秋生赞了一句。

然而,鬼爪源源不断,斩之不尽!石碑如同一个怨念的泉眼,不断喷涌出新的鬼爪!更麻烦的是,打斗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周围的怨念,黑雾剧烈翻滚,无数扭曲的面孔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啸,疯狂地朝众人挤压过来!怀中的净心护身符,光芒开始急剧闪烁!

“不能纠缠!快走!”林九当机立断,猛地将手中桃木钉狠狠插入地面!“破!”

轰!

桃木钉上的纯阳雷力爆发,一圈灼热的冲击波扩散开来,将周围的鬼爪和黑雾暂时逼退!

“走!”众人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在郑三胖的带领下,朝着东南方向发足狂奔!

鬼仆飘在前面,破伞上的灰光成了唯一的指引。众人埋头猛冲,只觉身后的尖啸声和阴寒之气如影随形。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怀中的护身符光芒越来越弱,心神即将被恐惧淹没之时,鬼仆惊喜的声音传来:

“到了!就是这儿!”

众人猛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低矮破旧的铺子,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匾额,上面模糊地写着“孙记寿材”四个大字。铺子门窗紧闭,但奇怪的是,铺子周围的黑雾,似乎比其他地方稀薄许多,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外。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中,隐隐约约地,传出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笃…笃笃…笃笃笃…

那是木头被刻刀一下下、缓慢而坚定地凿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