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清晨,带着劫后余生的死寂与硝烟味。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怨煞余烬,落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断壁残垣间,散落着被黑雾腐蚀过的焦黑痕迹,几处坍塌的房屋还冒着缕缕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烧焦的糊味、泥土翻起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阴冷,那是怨煞之力残留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驱之不散。
万应斋的铺门半开着,郑三胖正带着儿子郑家乐和鬼仆,吭哧吭哧地清理着门口被黑雾侵蚀得发黑发脆的纸扎残骸。鬼仆打着那把破伞,魂体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嘴里不停地抱怨:“哎哟喂,胖爷,您瞧瞧,这上好的金童玉女,糊得多精细啊,让那黑气一熏,全成黑炭头了!这得亏多少银子啊!”
郑三胖抹了把汗,胖脸上满是心疼,但更多的是庆幸:“行了行了,碎嘴子!东西没了还能再做,人没事就是万幸!银子哪有命重要?赶紧收拾,待会儿还得去帮九哥他们。”
棺材铺那边更是忙碌。林九、四目道长陈友益带着三个徒弟,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内室。那口刻满了雍容牡丹的柏木巨棺,静静地停在屋子中央,在晨光熹微中散发着温润的木泽。棺盖上的牡丹花瓣层叠舒展,刀工精湛,仿佛下一刻就要活过来。孙木匠的刻刀,被林九用一块干净的黄布包好,放在了棺木旁边。
“师父,这棺材…怎么办?”李秋生看着这口凝聚了三十年痴念的棺木,有些无措。
“孙木匠夙愿已了,魂归天地。此棺乃他毕生心血所聚,又承其最后守护之念,已非凡物。”林九沉声道,目光落在棺盖上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上,“不可轻动,更不可亵渎。待镇子安定些,寻一处清净向阳之地,好生安葬。也算是…给他和他苦命的婆娘一个归宿。”
四目道长推了推眼镜,凑近仔细看了看棺木上的刻痕,啧啧称奇:“啧啧,这老孙头,手艺是真没得说。这牡丹刻的,跟活了似的。九哥,你说这棺材埋下去,会不会自己长出牡丹花来?”
“友益!”林九瞪了他一眼,“莫要胡言!此棺承载的是纯粹的守护之念,非是妖异。埋入土中,只会滋养一方水土,保一方安宁。”
“嘿嘿,开个玩笑嘛。”四目道长讪笑两声,转头指挥徒弟,“文才,晓光,动作轻点!把那些碎木屑扫干净,别惊扰了孙老哥的清静!”
铺子外面,杨小凤带着女儿郑家慧,正挨家挨户地查看。许多镇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被怨煞之气侵染,轻则萎靡不振,噩梦缠身,重则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杨小凤精通命理术数,也懂些驱邪安神的偏方,此刻正用随身携带的艾草、朱砂粉,配合简单的符水,为受惊过度的镇民们安抚心神。
“杨仙姑…我家娃儿昨晚一直说胡话,说看到好多黑影子…”一个妇人抱着脸色苍白的孩子,哭哭啼啼。
杨小凤温言安抚,点燃一小撮艾草在孩子头顶缓缓绕圈,青烟袅袅,带着驱邪的清香:“大嫂别急,孩子魂儿受了惊,我给他收收惊。回去用这包朱砂粉,兑温水给他擦擦手心脚心,晚上睡觉在枕头下压张红纸。过两天就好了。”
郑家慧跟在母亲身后,小脸绷得紧紧的,帮忙递送东西,看着那些惊魂未定的镇民和病弱的孩子,眼中满是同情。
而此刻,在棺材铺后院那棵被黑雾熏得叶子发蔫的老槐树下,郑家乐正一个人蹲着,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把紫骨伞——“守心”。
伞没有撑开。深紫色的伞骨沉甸甸的,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安的木香。郑家乐伸出小手指,轻轻碰了碰伞骨末端,那里是林九滴下精血开光的位置,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深一些。
“孙爷爷…”他小声地对着伞说话,“你在里面吗?外面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不冷了。”
伞静静地躺在他手心,没有任何回应。但郑家乐却觉得,当他触碰到伞骨时,心里会涌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孙爷爷身上爆发出的白光一样温暖。他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喊出那些话后,孙爷爷那最后爆发出的、仿佛要把所有力气都用光的决绝。他觉得,孙爷爷的一部分,一定就在这把伞里。
“家乐!臭小子!又跑哪儿去了?”郑三胖的大嗓门从前院传来。
郑家乐吓了一跳,连忙把伞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应了一声:“爹!我在这儿呢!”
他抱着伞跑回前院,正好撞见林九从内室出来。
“九叔!”郑家乐仰起头,把伞递过去,“您的伞。”
林九看着少年清澈又带着一丝不舍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怀中温顺的紫骨伞,心中微微一动。他蹲下身,没有立刻接过伞,而是问道:“家乐,你喜欢这把伞?”
郑家乐用力点头:“嗯!它…它暖暖的,像孙爷爷一样。”
林九沉吟片刻。这把“守心”伞,材质特殊,又承载了孙木匠毕生痴念与最后爆发的守护之力,经他精血开光,已成通灵法器。其性温润醇和,蕴含守护真意,并非凶煞之物。而且,他隐约感觉到,这把伞似乎对郑家乐这个点醒孙木匠的孩子,有着天然的亲近。
“此伞名‘守心’,乃孙木匠守护之念所化。”林九温声道,手轻轻拂过光滑的伞骨,“它与你,也算有缘。你既觉得它温暖,那便由你暂时保管吧。”
“真的?!”郑家乐眼睛瞬间亮了,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
“不过,”林九语气严肃起来,“此伞非同寻常。你要记住,不可随意撑开,更不可用它嬉戏打闹。它蕴含的力量,你现在还无法驾驭。将它带在身边,或许…它也能护你几分周全。”
“嗯!我记住了!九叔!”郑家乐用力点头,把伞紧紧抱在怀里,小脸上满是郑重,“我一定好好保管它!不乱玩!”
“乖孩子。”林九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杨小凤和郑家慧也回来了。杨小凤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她看到儿子抱着那把紫伞,微微一怔,随即看向林九。
林九对她点了点头:“此伞性灵温和,与家乐有缘,让他带着吧,或可滋养其心神。”
杨小凤精通命理,自然能感受到那伞中蕴含的沉静而强大的守护意念,并非邪物。她微微颔首:“九哥费心了。”
中午时分,众人聚在万应斋后院,简单吃了些东西。气氛有些沉闷,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眼前的满目疮痍和未来的隐忧所取代。
“九哥,接下来怎么办?”郑三胖扒拉着碗里的饭,眉头紧锁,“那东洋妖女吃了大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青牛镇…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是啊师父,”李秋生接口道,“我看好多街坊都吓破了胆,有的想收拾东西逃难去了。”
林九放下碗筷,目光扫过众人:“九菊霜夜此次受创,短时间内应无力再发动如此规模的怨煞之阵。但她根基深厚,又擅长隐匿暗算,不可不防。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镇子元气,安抚民心。三胖,你熟悉镇上情况,联络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组织人手,修缮房屋,清理街道。友益,你和我,还有小凤,我们分头在镇子四周巡查,看看还有没有怨煞残留,或者那妖女留下的其他暗手。”
“没问题!”郑三胖拍着胸脯。
“包在我身上!”四目道长也点头。
杨小凤则默默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几枚古旧铜钱和一块光滑的龟甲:“我试着卜一卦,看看能否窥得一丝天机,那妖女下一步动向,或者镇子近期吉凶。”
众人围拢过来,屏息凝神。杨小凤神色肃穆,将铜钱置于龟甲之上,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她手腕一抖,铜钱叮当作响,散落在桌面上。
杨小凤仔细看着卦象,眉头先是微蹙,随即又缓缓舒展开,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更深的忧虑。
“卦象显示…怨煞暂消,镇子近期应无大灾。”她缓缓开口,“但…东南方向,隐有阴云汇聚,似有邪祟暗流涌动,非关九菊,却也不可不察。而且…”
她顿了顿,看向林九:“卦象之中,竟有‘伞’形暗影浮现,似与家乐手中之物相合。此伞…恐将是未来破局关键之一,但亦可能引来觊觎。”
众人闻言,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被郑家乐紧紧抱在怀里的紫骨伞上。伞身沉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紫光。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扑簌声传来。一只仅有巴掌大小、用黄符纸折叠成的精巧纸鹤,穿过院墙,摇摇晃晃地飞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了林九面前的桌子上。
纸鹤身上,用朱砂写着一个清秀的小字——“苏”。
林九拿起纸鹤,拆开。里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
“九哥,安否?闻青牛有变,心甚忧。不日将至。流苏。”
林九捏着纸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暖意。
师妹白流苏,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