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夹进江叙碗里时,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一层。台灯暖黄的光漫在餐桌的木纹上,映得那碗排骨汤泛起细碎的金光,倒比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更让人觉得踏实。
"明天出版社那边我跟你一起去。"温眠放下筷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琴房下午才有课,上午可以帮你搬书稿。"
江叙咽下嘴里的饭,抬头看他:"你不是约了教授改乐谱吗?"
"改时间了。"温眠的耳根有点红,"教授说我最近状态好,让我多花点时间练新曲子。"他没说的是,其实是早上给教授发消息时,字里行间漏了点生活拮据的端倪,那位总爱板着脸的老教授竟破天荒地松了口,还塞给他一张咖啡馆的名片,说"晚上有个学生聚会,缺个弹琴的,时薪不低"。
江叙挑了挑眉,没戳破他眼里的小慌张。这阵子温眠总这样,明明自己背着编曲的活熬到凌晨,却总在她面前装得轻松自在。她夹起一块排骨递过去:"先把自己喂饱,搬书稿可是体力活。"
温眠咬着排骨笑起来,嘴角沾了点酱汁,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猫。江叙抽了张纸巾替他擦掉,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顿。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敲了敲玻璃,倒像是在为这沉默里的甜鼓掌。
第二天清晨的老城区巷子,结着层薄薄的白霜。爬山虎的枯叶挂在砖墙上,被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江叙和温眠的肩头。温眠把围巾解下来,三两下绕在江叙脖子上,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主编说那些古籍堆在地下室,肯定冷。"
江叙扯了扯围巾,闻到上面淡淡的雪松味——是温眠常用的洗衣液味道。她刚要说话,就见出版社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主编举着个手电筒站在门内,镜片后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圈:"进来吧,动作快点,地下室的暖气早就停了。"
地下室比想象中更逼仄。积灰的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中间只留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空气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温眠下意识地把江叙护在身后,伸手拨开垂在头顶的蜘蛛网:"这些都是要校对的?"
"不全是。"主编用手电筒照着最里面的铁架,"清代抄本在最上面那层,你们小心点,别碰到旁边的木箱,里面是民国的报纸合订本,脆得跟薯片似的。"
温眠踩着摞起来的旧书箱往上爬,江叙在下边扶着箱底,听着他头顶传来的喘气声,忽然想起去年在图书馆整理旧书时,也是这样的场景——他踩着梯子够最高层的词典,她在下边托着他的脚踝,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那时只觉得岁月静好,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画面会染上生活的窘迫。
"找到了!"温眠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他抱着一摞用牛皮纸包着的书稿跳下来,落地时没站稳,踉跄着撞在江叙身上。两人一起跌坐在积灰的地板上,却都没顾上拍衣服上的灰,只顾着检查怀里的书稿有没有受损。
牛皮纸一拆开,泛黄的纸页就散出更浓的霉味。江叙翻开第一页,刚想辨认字迹,目光却被夹在里面的东西勾住了——那是张折叠的黑白照片,边角已经发脆,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一栋洋楼前,怀里抱着本厚厚的书,笑得眉眼弯弯。
"这是谁?"温眠凑过来看,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照片边缘,"好像...有点眼熟。"
江叙没说话,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女人胸前的玉佩——那玉佩的形状,竟和母亲留给他的那枚玉坠一模一样。母亲走得早,父亲从不让家里摆她的照片,她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那枚放在红木盒子里的玉坠,和父亲偶尔醉酒时念叨的"清沅"这个名字。
"清沅..."她无意识地念出声,忽然发现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墨迹已经晕开,却还能辨认出"赠清沅,民国二十六年冬"。
"清沅?"主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水,听到这个名字时,脚步猛地顿住,"你们在说什么清沅?"
江叙把照片递过去,主编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沈清沅啊!晨光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当年有名的才女,可惜..."他叹了口气,"抗战的时候为了保护一批古籍,被日本人害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
温眠的眼睛亮起来:"那她是不是擅长戏曲研究?我昨天在图书馆查资料,看到过她的名字,说她整理过很多失传的清代戏曲抄本。"
"可不是嘛。"主编把照片还给江叙,语气里带着惋惜,"这批抄本就是她当年没整理完的,据说她还写了本札记,可惜一直没找到。要是能找到那本札记,这些抄本的校对能省一半功夫..."
江叙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母亲留下的那个红木盒子,除了玉坠,里面还有个上锁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她一直以为是母亲的日记,从没试过打开。难道...
"学姐?你怎么了?"温眠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脸色好差。"
"没事。"江叙把照片夹回书稿里,强压下心里的波澜,"可能是地下室太闷了。我们先把书稿拿回校对室吧。"
主编看着她匆匆收拾东西的背影,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没再多问,只是转身时轻轻说了句:"沈先生当年,也是为了跟一个穷书生在一起,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呢。"
江叙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书稿抱得更紧了。
回到校对室时,阳光已经爬上窗台。江叙刚把书稿摊在桌上,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林阿姨"三个字让她皱了皱眉。林阿姨是父亲的助理,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自从父亲冻结她的账户后,这是第一次联系她。
"小叙,你现在方便吗?"林阿姨的声音带着点犹豫,背景里隐约能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我在你公寓楼下,有样东西想给你。"
江叙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她不会是什么好事。她跟温眠对视一眼,温眠立刻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回去。"
两人赶到公寓楼下时,就见林阿姨站在银杏树下,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手里拎着个精致的礼盒。看到江叙,她脸上堆起的笑容有点僵硬:"小叙,好久不见,你...瘦了。"
"林阿姨找我有事?"江叙没打算邀她上楼,开门见山地问。
林阿姨的目光在温眠身上扫了圈,最终落在江叙身上,把礼盒递过去:"这是先生让我给你的。他说...只要你肯跟温眠分开,回家里住,账户的事可以当没发生过。"
礼盒上的蝴蝶结打得一丝不苟,江叙却连碰都没碰:"他还有什么条件?是不是让我跟张少相亲,或者去他公司当傀儡?"
"小叙,你别这么说先生。"林阿姨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你跟温眠非亲非故,何必跟着他吃苦?张少家跟我们是世交,人品家世都配得上你..."
"林阿姨。"温眠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和学姐不是非亲非故,我们是家人。"
林阿姨被噎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年轻人,话别说得太满。你知道先生为了逼小叙回头,做了什么吗?"她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出版社主编的辞职报告,他刚才给我发消息,说只要先生肯投资出版社,他就立刻辞退江叙。"
江叙的瞳孔猛地收缩:"他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先生说了,这是最后通牒。"林阿姨把信封塞到江叙手里,"你要是今天不给他答复,明天不仅出版社的工作没了,温眠那个国际比赛的名额,恐怕也保不住。"
温眠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凭什么干涉我的比赛?"
"凭什么?"林阿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国际赛事的赞助方里,有三家是先生的合作伙伴。你觉得,他们会为了一个没背景的学生,得罪江氏集团吗?"
这话像块冰锥,狠狠扎进两人心里。江叙捏着那个信封,指尖传来纸张的凉意,信封里的辞职报告薄薄几页,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父亲说得出做得到,他最擅长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逼她妥协。
"我知道了。"江叙把信封塞进包里,语气平静得可怕,"请你转告他,不用费心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林阿姨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叙眼里的决绝堵了回去。她看着两人转身的背影,忽然对着江叙的背影喊:"小叙,你妈当年留的东西,先生一直替你收着!你真要为了外人,连你妈的遗物都不要了吗?"
江叙的脚步猛地顿住。
温眠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稳稳地传过来。江叙深吸一口气,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告诉父亲,遗物我会自己去拿,不劳他费心。"
回到公寓,江叙把那个信封扔在桌上,没打算拆开。温眠却捡了起来,指尖捏着信封的边缘,声音有点发紧:"比赛名额...他真的能动得了吗?"
"他想动,就一定有办法。"江叙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阿姨离去的背影,"江氏集团是这次赛事的最大赞助商之一,换掉一个参赛者,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温眠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信封拆开。里面果然是主编的辞职报告,下面还附着一张打印的邮件截图,是主编发给父亲的,内容赫然写着"只要江总肯注资,辞退江叙绝无二话"。
"原来是这样..."温眠的声音有点发颤,他把邮件截图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还以为主编是个正直的人..."
江叙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别生气。在利益面前,很多人的底线是会动的。"她顿了顿,看着温眠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比赛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不用了。"温眠忽然抬起头,眼里的委屈已经被坚定取代,"就算拿不到名额,我也不会放弃弹琴。大不了...我就去街头卖艺,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江叙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张老照片里的女人。或许当年,她也曾面临这样的选择——一边是优渥的生活,一边是清贫却自由的爱情。她拿起手机,翻出那张照片给温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像我?"
温眠仔细看了看,忽然恍然大悟:"难怪觉得眼熟!她跟你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你说...她会不会就是你外婆?"
这个念头也在江叙心里盘桓了很久。她拿出母亲留下的红木盒子,打开锁,把那枚玉坠取出来,又拿出照片对比——玉佩的形状果然分毫不差。盒子底层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她一直没注意过,此刻翻过来才发现,绒布下藏着一把小巧的铜钥匙,上面刻着个"沈"字。
"沈...清沅..."江叙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主编说过,沈清沅是晨光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地下室的那些木箱!"
两人顾不上吃饭,又匆匆赶回出版社地下室。江叙记得,刚才温眠找到抄本的铁架旁边,确实堆着几个上了锁的木箱,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里面说不定就藏着沈清沅的札记,甚至...她的身世之谜。
温眠很快就找到了那几个木箱。箱子是老式的樟木箱,表面雕着繁复的花纹,锁孔已经生锈。江叙把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一打开,一股更浓的樟木香气就涌了出来。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札记,只有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袍,和一本烫金封面的相册。相册翻开,里面贴满了沈清沅的照片,有她在书房看书的,有她在舞台上唱戏的,还有一张...是她和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的合影,两人站在晨光出版社的木牌前,笑得一脸灿烂。
那个男人的眉眼,竟和温眠有几分相似。
江叙的心跳得飞快,她翻到相册最后一页,发现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沈清沅的字迹:"吾爱温砚,虽家境贫寒,然才华横溢,与吾志同道合。父不允,断吾经济,然吾不悔。今与君共创晨光,校订古籍,虽苦犹甜。望后世子孙,亦能坚守所爱,不畏强权。"
"温砚..."温眠念着这个名字,眼睛越睁越大,"这是我爷爷的名字!他年轻时就是在晨光出版社当编辑的!"
江叙猛地抬头看他,两人眼里都写满了震惊。原来兜兜转转,他们的缘分早在几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沈清沅和温砚,江叙和温眠,两代人,竟在同一个出版社,面临着如此相似的困境。
就在这时,江叙的手机响了,是主编打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主编?"
"小江啊,你现在能来趟出版社吗?"主编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刚才有人来闹事,把地下室的木箱都打翻了,你快来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江叙心里一紧:"我马上到!"
两人赶到出版社时,地下室一片狼藉。几个木箱被推倒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沈清沅的旗袍被踩得都是脚印,那本相册更是被撕得乱七八糟。主编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看到江叙,急得直跺脚:"都怪我!刚才张少带了几个人来,说要找你,没找到就开始砸东西..."
江叙看着满地狼藉,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这是她被冻结账户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爸,是我。"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让张少停手。否则,我就把沈清沅的事捅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江家当年是怎么逼死我外婆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江叙以为他不会回答,才传来一声冰冷的冷哼:"你敢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江叙看着温眠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张破碎的照片,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要么,让他滚。要么,我们鱼死网破。"
又一阵沉默后,父亲的声音带着点疲惫:"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没多久,张少带着人就走了,临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江叙一眼,却没敢再说什么。
地下室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人收拾东西的声音。温眠把撕坏的相册一页页拼起来,手指被纸张的碎边划破了也没察觉。江叙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定——不管未来还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他,就什么都不怕。
主编看着两人默契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其实...先生让我辞退你,我没答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份合同,"这是正式的雇佣合同,月薪八千,虽然不多,但足够你们交房租了。"
江叙愣住了:"你..."
"我当年能进出版社,全靠沈先生的资助。"主编的眼眶有点红,"做人不能忘本。再说了,你的校对能力确实强,我舍不得放你走。"
夕阳透过地下室的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光斑。江叙接过合同,指尖有些颤抖。她忽然明白,父亲可以冻结她的账户,可以动用关系打压他们,却挡不住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善意,和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心。
温眠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拼好的相册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沈清沅写的:"温砚送吾钢笔一支,虽廉价,然笔尖有温度。愿后世有情人,亦能执手,共抵岁月漫长。"
江叙看着那句话,忽然笑了。她转头看向温眠,温眠也正好看着她,两人眼里都闪着光。
夜幕降临时,两人终于把地下室收拾干净。走出出版社时,晚风带着点凉意,温眠却把江叙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紧紧握着。
"学姐,你说..."温眠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我们会不会像他们一样,老了也能留下点什么?"
江叙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