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檐角的铜铃上,文华殿中不免冷清,沈砚所见过的召大人赫然在殿,正在案头翻阅奏折。

皇帝患病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因为膝下只有一子,所以疼爱有加,为了让太子顺利摄政监国,皇帝特意成立内阁,以太子的几位老师领班,从翰林院中选拔一些读书人给太子打下手,帮忙决策,因为这些人都在文渊阁办公,所以太子监国的地方就变成了文华殿,离得近,方便。

但太子不喜欢臣子随侍在身边,所以办公地点是分开的,他代皇帝批阅奏折后,还要转到他老师李现那儿,由李现带着学士讨论,觉得没问题,就会寄发出去,如果有问题,就会找回来。

正因为办公地是分开的,天色一晚,太子这边的宫宇就变得异常安静,而且他在这里住不惯,更不要说后面文渊阁还有阁臣值班,所以他一起身,大家都会判断他想回钟粹宫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恩,赶紧提着拂尘赶来,得到同意之后,就拿上了他的奏折送去给李阁老他们,没有遇到问题,需要司礼监用印,即可用印。

而贴身宫婢桃枝也低着头,握着双手,趋步飞快,怕她要起驾回钟粹宫。

起居大太监因为太子不喜欢太监贴身,就远远站着,抱着拂尘低着头。刘行知从朱漆门里转出来时,玄色官靴碾碎台阶上的薄冰,脚步带着薄冰细碎的破裂,在这个时候听着特别响。

本要起驾的太子就站在廊下,看着刘行知紧赶慢赶,而自己皱着眉,在想自己是不是让刘行知干过什么事儿。

他一站着不动,宫女桃枝连忙提醒说:“主子。廊下太冷。肩舆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事,不如让刘带刀跟着去钟粹宫,有什么话,到那边再说。”

太子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

多数时间,他都是看你一眼,然后收回来,把下巴仰一仰,给你看她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刘行知着急赶来的模样,问桃枝:“你有没发现,平时没事儿,一到急了,这刘带刀扭腰晃腚,一手提刀,一手在前握着横摆,特别像是女子。”

桃枝瞪大眼睛:“是呀,她还每走快两步,垫一垫脚再走,主子不提,我都没注意到。”

太子小声说:“我让人调查了,刘敬堂一直无子,倒是有一女,如果刘行知不是突然过继来的,那她有没有可能是个女子?交给你了,找几个宫女围着他,掏一掏雀儿,如果是的,直接就安排在钟粹宫当差,我看她武艺也稀疏平常,监督他,让他趁还年少勤加练习。”

又要走。

坐上肩舆,正好刘行知到了身边,太子招了一下手,让他跟上,他就跟在太子的肩舆下禀报。

“启禀太子殿下,我调查了,我表弟沈砚是私捐的国子监监生,我已经警告过他,高爵世子不得?不得乱捐,不能干文官,他说他知道了,他再也不敢了,等削爵之后再考虑去读书。但问题是,他这个爵削不削呢,就是因为不知道,现在他正在发愁,他娘葬在京西园林,现在没地了,他爹葬不进去了,他着急问我,要不要回家给我祖父说一声,把他娘的坟迁出来……”

太子手扶一下下巴。

他也带着不可思议说:“为什么?”

旁边的太监连忙说:“高爵的园陵需要皇家恩赐。”

太子说:“你要这么说,孤王也觉得没趣,葬人的地都要皇帝来恩赐,大家都不觉得麻烦吗?”

他问身边的太监:“这些事,礼部就可以照章办了吧。”

太监小声说:“不行。因为西山的地越来越少,陵寝越来越多,所以礼部为了不得罪人,谁有朱批给谁。这事儿咱家知道,高爵、大臣薨了卒了,礼部按例报丧,然后呈入内廷,等待恩赐和朱批,陛下有时候觉得累,会让学士们或者司礼监直接批下去,一般不会阻挠,就是你得有呈送。毕竟有些重要的朝臣和高爵,皇家要有额外的问候和赏赐,你都不知道他死了,日后会闹笑话。”

太子震惊了。

你死了也要上头批准,但他无意挑战旧章规则,扭头看了刘行知一眼,附耳给太监说:“威宁伯一案悬而未解,孤王看父皇也不想草草了解,如果他们无罪,难不成是父皇逼死了忠臣?但人死为大,该安葬要给人家下葬,这个孤王来批就行了,你现在派人到礼部,连夜让他们呈送那些报丧的书文……”

大太监立刻应和道:“扎。”

安排下去之后,太子给刘知行说:“给他办了没关系,但他要念恩,孤王也是为他好,你再去,让他连夜到乾清……”

哦。

他进不来。

太子更正说:“在午门外谢恩。你告诉他,爵位保住保不住,抄了家能不能给他还过去,关键在于这个知恩谢恩。你去吧。”

打发走刘行知。

身边的大太监也在安排小太监跑腿去礼部,连夜报送,这是给死者最大的敬意了。

太子不再说话。

威宁伯世子那种人,他去不去谢恩呢,想起那个孤傲的身影,太子有点头疼,不自觉低头,掐着两边的太阳穴。

谢恩谢得好。

我再为他父子说话,弄不好就顺利袭爵了,父皇的本意,也只是驯服他一家,留给我来用。

谁知道二人怎么如此刚烈,自尽了呢,还有?那晚上送金的人会是谁呢。

他突然决定说:“摆驾乾清宫,我要给父皇问安。”

到了乾清宫,靖端皇帝病情好了不少,正在嫔妃的服侍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燕窝粥,人说太子来了。

女嫔赶紧上前,提前跪在地上。

很多人以为在宫中,嫔妃多有地位,上斗皇后、贵妃,下斗太监、宫娥,其实则不然,大晟后宫,只能有一位皇后,那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只能有一位贵妃,这是皇帝的平妻,其余贤妃、淑妃、庄妃、敬妃、惠妃……德嫔……是封号,也是她们的等级,至于那些没有封号的宫嫔,昭仪、婕妤、贵人、美人等人数不清,所以不要说国之储君,就是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也不过是一介奴婢,想上位很漫长,起码要先怀孕,一般怀孕可以挣个有封号的妃……

偏偏皇帝除太子外,就是几个公主,其余无所出。

所以这种皇帝宠爱而无子嗣的嫔,一样见面就趴了,头都不能抬,她们是侍奉老皇帝的人,看他儿子想干什么?

太子一来,就把人遣散了,自己跪在一旁,替皇帝喂食,皇帝反而兴趣寥寥。

他带着赞许说:“你最近处理的政务,朕都看了,还不错,就是仁厚了些,圣人不仁,你肩上担负的可是九州万方,不要着眼于那些小事情,就像威宁伯一家,就是死绝了,于国何损?”

还在讲威宁伯。

表面上看,威宁伯死就死了,他不平反,不昭雪,甚至动不动就说这个人不重要,但他老提。

太子甚至觉得,这是对父皇的一次沉重打击。

他的目的是什么?

沈伍光干过北平行都指挥使司。

也就是说,他直接管辖过京城周边五个府所,后来做了前军都督佥事,又屡次出征作战,是历经战阵的将领。

他怕他不行了,自己出问题,所以打算驯服打老实之后,等着太子施恩,这样的话,再一任命,京畿军权不会旁落。

结果把人逼死了。

所以不管皇帝怎么说这个人不重要,死了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大可不管他,但太子肯定,他这是羞愤所致。

所以太子来,假装不是征询他的意见,而是说:“父皇,威宁伯死后,爵位是削是留还未有定数,个人是功是罪,亦无定论,但下葬呀,礼部未及时上报,陵园地没有恩赐,儿臣虽然是让人照办了,毕竟人都死了,人死为大,等着下葬,但又怕父皇生他们的气未消,向父皇禀报一声。”

皇帝说:“你办了就办了吧。陵园地?呵呵,跟他一样,朕就不给他,置君臣道义于不顾的混账玩意儿,他们顾脸了,把朕置于何地?这些事情不要过于关注,太子监国,要着眼于大事儿,不要把这个心思放到某一个人,某一个臣,相比于九州万方,表面上看这个人如何如何重要,不过沧海一粟尔,太阳离开谁都能照常升起。就比如威宁伯爵有没有人袭,你放三、五年也无所谓。”

太子说:“关键是威宁伯之子,得知陛下不以他家族罪责为意,照例赏赐,心存感激,要谢陛下之恩。”

他观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您见吗?”

他又说:“就是那个沈铁柱。沈砚。”

皇帝嘿然一笑说:“那是个废材,恩不恩的算了,给他个生路,是吧,你安排个侍卫给他。戴罪立功嘛,将来朕不在了,用着试试,没大错就行,爵位还了他,毕竟我跟他祖父……”

当年也是称兄道弟的。

不说了。

他说:“你觉得朕见不见他?”

太子说:“要是不见,究竟是不是他们家有罪,等于父皇都没理清,要是见了,一笑泯恩仇,那是父皇理清了,大度,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皇帝说:“好。朕听你的。一笑泯恩仇是对的,天子嘛,肩上是九州万方,能跟哪一个人置气?置气的话,这个苗我也不给他留,你说呢,还有,我听说你还在查他们的案子,不查了,不查了……”

太子说:“那箱黄金来得蹊跷。”

皇帝说:“蹊跷什么呀?”

他看看外头,小声说:“有人泄了禁中语,外头怕朕换人管中军,他一死,已经没什么用了,你再查下去,把老臣得罪了,还换不下来,得不偿失,眼里要容得下沙子,这事儿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