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沈砚想去后院跟几个御史见面。
看材料是看材料,他还想趁没人了再去,跟御史一起秉烛夜谈,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讲给他们听,看看他们有什么疑问,再回答他们的疑问。
同时也想让他们牵出线索,那一箱黄金查封了还是入库了,有没有检验过真伪。
如果黄金是真的,这么大的数额,倭寇来钱来得再容易他们也舍不得,更不要说千里运进京城了。
在前院谢了一回宾客。
都是提前来的市井底层人,最高不过百户和小旗。
他们不在五服之列,就算人家婚丧嫁娶时你随过份子,也一样可来可不来,更不用早来。
之所以早到,就是想着伯爵府没人了,明日他们准备帮忙抬棺材出殡的。
仗义还须屠狗辈。
他们不怕牵连,念头朴实得让人心里麻烫。
沈砚现在手里有点钱,也不想亏待他们,请了一拨厨子做饭,不吝鸡鸭鱼肉,给他们可着造。
饭炊出来十里飘香,一院子人都在默默干饭。
威伯还代替沈砚来回催促他们多吃,跟他们说:“咱家倒是倒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饭总得管饱。亲人们跑十里八里来,没啥招待的,你再不吃饭,再客气,咱家哪里过意得去?咱家之前在外头挂个匾,写着什么威宁伯第,看着高不可攀,实际上祖上也都是泥腿子,庄稼人,实在人……要是不好好吃,吃不饱,作假,那真是看不起人。”
沈砚扒了半碗饭,沈忠从外头跑回来,找到他,给他说:”你外祖父带了一家人,男男女女来了十来个,等着你出门迎接,你看你接上之后,是不是把他们安排到后院去?”
你担心什么来什么不?
本来老太爷的房间,你来的亲朋友好友就是让人家住人家也不住,高堂老屋,你自觉辈分够大,能坦然住老太爷那儿?
结果多年不来往的外祖父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一侧了。
没办法,出去接吧,你任他们十来人自己趟进来,岂不是更麻烦?
起身跟着沈忠一起出去。
到外面就把刘文龙这个姥爷、刘敬堂这个舅舅挡外头了。
刘行知扶着他姥娘,他姥娘受一辈子气,小棉袄又去得早,五、六十岁的人,身骨佝偻得不像样子,见了面“哇呜”一声就哭:“我苦命的女儿哎,我的孩子呀,我地孙……”
沈砚都被她一声哭腔唤出来眼泪了。
问题是咱爹咱爷死,咱又没事儿,姥姥你好好的,你哭我干啥呢?
这话自己在心里说说。
他又不是二百五。
他不是二百五,但不意味着别人不是二百五。
刘行知也急了,扶着祖母,连忙告诉说:“奶奶。奶奶。死的是他爹,他爷,你哭他什么呀?”
祖母哭着说:“我的傻孩子呀,娘早没了,现在爷没了,爹没了,孙儿孤零零一个不可怜吗?”
咋办?
一旦接进去,十来人呢,你能不让老两口住大后底爷爷住的屋,里头被我掳了三个御史一个车夫?
急中生智。
沈砚挡着门口,硬着心肠说:“咱姥爷咱舅来,是要把给我保管的我娘的嫁妆都还回来么?”
他本以为刘云龙和刘敬堂父子会勃然大怒,说他不识好歹,说他恩将仇报,你爷、你爹死了,我们担心你来看你,你见面你要钱,你翻之前的老账?但没想到这一次,却是气氛诡异。
刘云龙这位老太爷咳嗽了一声,还训斥老妻:“哭什么,哭什么,憋住。”
他说:“柱呀。你要是愿意姓刘,我把你过继给你舅,等我俩死了,死了都是你的可成?”
沈忠不愿意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老太爷先进去。”
进去干什么呀?
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
你跟他谈你娘的嫁妆,他破罐子破摔,说你要改姓刘他就给你。
这是真话吗,这是跟你胡扯呢。
刘敬堂也叫嚣:“真的。你要愿意过继给我,你的前程我包了,我跟你外祖商量了,你家之所以有今天,就是你祖父、你父亲他们自身的问题,他们性格使然,不知变通,咎由自取,就是他们人还活着,我也这么说,自从你母亲不在,你看你们家是什么样子,被操持成了什么样子?”
太好了。
激怒我。
我也激怒你。
沈砚说:“舅父你说得太好了,你的官话也说得好,一点儿当年先祖从家乡土地上带来的味道都没有了,全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染高雅了,你口口声声我祖父,我父亲,性格决定命运,那你呢,你说着雅言,好像你读过书一样,你科考过吗,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家先祖那是军师将军,军中儒将,江南才子呢,你到现在,你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你拿了我娘嫁妆,你自己娶妾生你不放心,你还能让你爹续弦也接着生,还是知礼节进退的人,这世界之大,就还真有儿子不孝敬自己的娘,给他爹找小老婆的人呢……”
“啪”地一声。
刘敬堂打他脸上了。
刘文龙也气到了:”你个孽子,高爵不让你科考,是你舅舅不去考吗,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吗?“
沈砚将两人一起怼,说:“那就说到、说到了,科考不让你考,兵法不让你读了呢,武艺不让你习了呢?我爷爷南征北战,我爹南下平倭,你父子呢,武艺稀疏,一辈子都把精力用在生男生女上了。”
刘文龙老脸先顶不住。
他脱口道:“我们走。就让这个屡教不改的孽子拿头往石头上碰。满京城名门贵族,谁不知道你武不就文不成?脑袋都是磕傻的?”
他们印象深刻,沈砚从小练铁头功,就是拿头在往石头上碰。
成功把姥爷一家人全部气走。
沈忠还在着急:“你外祖他们来也是好意,正好两家可以重归于好,你靠着你外祖,总还好爬起来,你怎么什么话都说,他说让你过继,你不愿意,打个哈哈过去不就行了吗,先把人接进去呀。”
沈砚问他:“接进去干什么,通倭的威宁伯沈伍光的余孽遗孤,跟诚意伯勾结到一起吗?我爹一日不昭雪,我与他们没法往来。”
再在大门两侧,灵棚周边看一遍,他悄无声息回去。
潜入后院,打开门,来到御史们面前。
苏御史正拿着一匝垫款的支出翻阅呢。
沈砚主动说:“另外还有一匝,是我通过钱庄,为他飞钱的留底记录,你们都能一一对照上。”
他哈哈疯笑:“你们说可笑不可笑,我爹为天子平江南,自己垫了至少3000多两,我爹回来的时候,早已弹尽粮绝,怕回家使唤钱,借了三十多两,从此身败名裂,为保名节自尽身亡,诸位觉得言官弹劾得可好?”
苏御史愧疚地说:“我们真不知道。”
王御史说:“哪有自己垫钱的将领呢,他去户部支取呀,我记得在他之前,胡部堂负责江南匪事,一年支取三十多万两。我估计是你爹不懂规矩,大将回京支钱粮,袖子里都要备好大票,见堂官先孝敬,见清水衙门要递冰敬,你什么都没有,你别说自己垫钱,正常军需也难转运支撑。”
他补充说:“你支取三十万两,你起码得花十万两,这都是约定成俗的老规矩,否则也不是不给你,就是让你等,就是拖着你,就是少给你,现在让我们看,你爹他是一点不懂我们大晟的官场了。”
沈砚哑口无言,一脸震惊。
他本来还要开喷这些言官,把怨气撒给他们,没想到又牵扯到了户部。
你不懂规矩,户部不好好给你支取,卡你钱粮卡太狠,怕你兵败了出事儿,卡你自己垫付的钱没问题,这就是在教育你,让你早日回头是岸,不沆瀣一气,事儿不好办。
沈砚问:“这时候不该你们言官弹劾了吗?”
孙御史说:“我们也怕呀,我们是七品小官,若是一时义愤,弹劾了一位两位大员,硬着头皮干了。六部堂官你一起下手你还敢?你可知言官无罪,也是有条件的,诬陷之罪可以反弹?”
沈砚没吭声。
他理解是这样,你状告当朝尚书,你说他有罪,他说他没罪,你跑到皇帝那边说你有证据,他就是有罪。
皇帝看你一脸诚恳,也许只是为了自己放心,就派人去查了,结果人家位高权重,罪证一抹抹除了,查案结果汇总到皇帝跟前,皇帝一看大臣没事儿,一个小御史疯狗一样伤了大臣的心,他不弄你安别人的心吗?
是,言官无罪,你弹劾你言官你无罪,你一口咬定人家有罪,你证据都拿出来了,言之凿凿,是不是诬陷,诬陷,是不是要反坐?
前几天,自己都想一个个捅死完他们,然而绑过来仨,逼着他们做见证呢,这一深入了解,你就又觉得他们言官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一个月弹劾几次,弹劾几个人都给你计入考成。
身为言官,大的你惹不起,无风起浪了,你觉得你没事儿找事儿,捕风捉影了,你觉得于心不忍,那就只剩一条路能够完成任务了,一旦哪个官员有个小错,大家蜂拥而上,言辞激烈,大义凛然,实际上是觉得这种问题有点疼,有点痒,有点伤人,但到头来你弄不死人家……
身为职业疯狗,这是有良心的人才能做到的了。
这大晟呀。
看起来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内部一扒,早已腐朽不堪了。
这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