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社区中心的会议室,此刻俨然成了一个微型的“危机指挥中心”。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长条会议桌旁,围坐着司法所矫正官老郑(神情严肃)、社区民警老周(眉头紧锁)、小斌的班主任王老师(忧心忡忡)、心理服务站林老师(表情凝重)、李云枫和陈天行。桌面上摊开着最新的心理评估报告、钱强的矫正档案以及小斌近期在校的异常记录。
林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各位,钱斌的情况非常危急。量表评估显示重度抑郁伴高自杀风险,自伤行为反复出现且频率增加。他对父亲钱强的认知严重扭曲,将父亲笨拙的示好(如放置红花油)视为虚伪和二次伤害,情绪反应极端激烈。常规疏导已无法遏制风险升级。我强烈建议,立即启动强制家庭治疗介入!”
“强制治疗?” 老郑的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依据呢?《精神卫生法》对非自愿治疗有严格限制。钱斌已满14周岁,未出现明显伤害他人或自身生命安全即刻危险的行为(指当众、严重自残或明确自杀言行),强制送医缺乏法律支撑,也极易引发强烈对抗,适得其反。”
“但风险是客观存在的!难道要等到悲剧发生才行动?” 王老师焦急地反驳,她想起小斌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就心惊肉跳。
“法律是底线,也是保护。” 陈天行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他翻开《未成年人保护法》和《社区矫正法》相关条款,“钱强作为矫正对象,其未成年子女的身心健康是矫正工作的重要考量因素,也是我们的法定义务。虽然不能强制钱斌就医,但我们可以对钱强采取强制性措施——要求他必须接受专业的亲职教育和家庭关系修复辅导!这是社区矫正方案的一部分,具有法律约束力。同时,对小斌,我们联动学校,实施24小时无缝监护接力,确保他身边时刻有可信任的成年人(老师、指定社工)关注其状态,一旦出现极端行为苗头,立刻启动紧急送医程序(此时符合《精神卫生法》非自愿入院标准)。”
他条分缕析,在冰冷的法律条文与滚烫的生命危机之间,找到了一条精准而可行的路径——通过约束父亲(矫正对象)来间接保护孩子,同时为孩子的极端行为设置明确的触发机制和应对预案。
“我同意天行的方案。” 李云枫沉声道,目光扫过众人,“郑警官,钱强的强制亲职教育,请您立刻协调资源,找最擅长处理创伤后亲子关系的专家!王老师,学校那边的监护接力,拜托您和德育处安排可靠老师,名单给林老师和我!林老师,小斌的个体咨询频率增加到每周三次,我全力配合!老周,社区这边,我和网格员会加强在桂花巷的巡查频次,留意钱家动静。” 他迅速分工,将纸面上的方案转化为具体的行动指令。
一场围绕挽救一个濒临崩溃少年的无声战役,在法理与情理的刀锋上,严密地部署开来。
7号楼前的“共建花园”行动如火如荼,成了暴雨后社区最生机勃勃的角落。松软的泥土被翻起,混合着邻居们贡献的腐熟花肥,散发出湿润肥沃的气息。周大爷俨然成了总工程师,指挥若定。
“这儿!月季坑挖深点!垫点碎石透水!”
“老王,你那苗子根须散开,别窝着!”
“李姐,绣球苗靠这边,喜阴!”
张子翔也没闲着。他架着三脚架,用带激光测距功能的全景相机,对施工中的花园和基坑区域进行高精度扫描,数据实时传输到平板电脑上。屏幕上构建起精细的3D模型,基坑加固的钢支撑位置、花园的边界、甚至每一株刚种下幼苗的位置都被精准标注。他不断比对着模型与安全规范要求,用激光笔在现场标出不可逾越的“红线”。
“翔子,你这玩意儿真神!” 老王扛着铁锹凑过来看屏幕,啧啧称奇,“跟照妖镜似的,啥都藏不住!”
张子翔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王叔,这是为后续施工和花园维护留个数字底子。以后哪棵花长多高了,哪块砖松了,系统里都能追溯。”
冰冷的科技,此刻成了守护新生的精密栅栏。
李云枫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协调着各种琐事,心思却有一半系在桂花巷那边。手机震动,是苏晚晴发来的信息:“刘奶奶已安顿好,情绪稳定,常抱着相框看窗外。福利中心环境不错,有专人照料。勿念。” 后面附了一张照片:整洁的单间里,刘奶奶坐在靠窗的轮椅上,怀里抱着那个原木相框,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和照片上,神情是久违的安宁。李云枫看着照片,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丝释然的弧度。这大概是最好的归宿了。
桂花巷17号的平静,比预想的更加脆弱。
钱强结束了司法所安排的第一次强制亲职辅导,带着满脑子“共情”、“非暴力沟通”、“创伤修复”这些陌生而沉重的词汇,还有辅导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尝试写一封给儿子的信,哪怕只是几句话,表达真实的愧疚和关心。他捏着辅导老师给的干净信纸和一支笔,像捏着烧红的烙铁,在出租屋门口踟蹰了很久。
屋内很安静。钱强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的勇气,极其笨拙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信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小斌:爸…对不起。爸…想你。” 写完这六个字,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他将信纸对折,又对折,像藏匿一份罪证,然后小心翼翼地、轻得不能再轻地,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门内,小斌正戴着耳机打游戏,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掩盖了门缝的细微声响。一局结束,他烦躁地摘下耳机,起身去拿水杯,脚下却踢到了那个小小的纸方块。他低头捡起,展开。当看清那歪扭的六个字时,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一股混合着巨大愤怒、恶心和被冒犯的狂暴情绪如同火山岩浆般直冲头顶!
“虚伪!恶心!骗子!”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面孔因极度愤怒而扭曲!他发疯般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撕得粉碎!还不够!他血红的目光扫视房间,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小小的、崭新的红花油瓶子——那是钱强昨夜悄悄放在门口的,他还没来得及扔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紧闭的房门!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爆裂声猛地炸响!塑料瓶身瞬间粉碎,棕红色的药油混合着玻璃碎片(瓶口是玻璃滴管设计)如同肮脏的血泪,在粗糙的木门板上迸溅开一片狰狞的狼藉!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窄的客厅!
门外,正准备离开的钱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门板震动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回头,隔着门板上那块小小的猫眼孔洞(已被油污模糊),他看到了儿子那双因暴怒而赤红的、充满了刻骨仇恨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淬毒的利刃,狠狠刺穿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
钱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颓然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困兽。那扇薄薄的门板内外,父子二人一个在暴怒中破碎,一个在绝望中坍塌,中间隔着满地狼藉的玻璃碴和刺鼻的药油,如同横亘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由痛苦和误解筑成的血色深渊。
社区中心的会议室里,刺耳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李云枫一把抓起听筒,是网格员小赵带着哭腔的急促声音:“李哥!不好了!桂花巷17号!钱斌把他爸给的东西砸了!砸得门板都脏了!钱强瘫在门口哭!动静太大了!小斌在里面还在吼…我怕…怕出事啊!”
李云枫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他对着电话吼道:“小赵!你就在附近盯着!别靠近!别刺激小斌!我马上到!通知林老师!快!”
他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冲,同时对会议室里所有人快速下令:“郑警官!老周!情况紧急!钱家父子爆发剧烈冲突!小斌情绪失控,有极端行为风险!按预案,立刻行动!请求警力支援,准备必要时强制介入!林老师,王老师,跟我走!天行,翔子,中心这边你们坐镇!”
会议室瞬间进入战时状态。老周立刻用对讲机呼叫附近巡逻警力支援。老郑面色凝重地开始联系紧急心理干预小组。林老师和王老师抓起包紧跟李云枫。
张子翔看着李云枫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看屏幕上7号楼前那充满生机的花园3D模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陈天行则迅速整理着钱家父子的档案材料,以备警方和医院可能的紧急调用。冰冷的法律文书和温暖的社区图景,在同一个时空里,被一场家庭的破碎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
李云枫冲出社区中心,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奔向桂花巷的方向,脚步沉重而急促。那瓶被摔碎的红花油,那扇溅满药油的门板,还有小斌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和钱强绝望的呜咽,像冰冷的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社区工作者守护的疆域,不仅仅是看得见的房屋和街道,更是那些幽暗、扭曲、随时可能崩塌的心灵迷宫。而这一次,迷宫的深处,正传来绝望的崩塌声。他能做的,就是和同伴一起,在废墟中,努力寻找那可能被深埋的生命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