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别找我”的冰冷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周屿的掌心,也烫在他的心上。他攥着纸条和那只脆弱的糖纸千纸鹤,蜷缩在废弃教室布满灰尘的冰冷墙角,一动不动。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吞噬着他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
别找我。
三个字,斩钉截铁,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墙。
她不需要他。她拒绝他的靠近。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守护,在她眼里,或许都只是可笑的负担和打扰。
“赎罪?”
“省省吧。”
“假的。”
“别找我。”
她的声音,一句句,冰冷地回旋在死寂的空气里,像无形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自尊。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因为这巨大的打击而变得麻木,只剩下胸腔里那空落落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
他算什么呢?一个重生回来,自以为能改变命运,结果却把一切弄得更糟的蠢货?一个连她在哪里、是否安全都无法知晓的废物?他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深沉的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他,把他钉在这片冰冷的尘埃里。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只有远处教学楼偶尔传来的、模糊的下课铃声,提醒着外面世界的运转。周屿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体温似乎都要被冰冷的地面和墙壁吸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一阵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窸窣声,极其突兀地打破了废弃教室死水般的寂静。
不是风声。
不是老鼠。
是……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谨慎。
周屿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教室另一端的墙角!那里堆放着更多废弃的桌椅,阴影更加浓重!
声音又响了一下。这一次,更清晰了一点。是纸张被轻轻翻动、或者折叠的声音!
周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是她?!是沈晞?!她还没走?!她一直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死死地盯向那片浓重的阴影!黑暗中,他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蜷缩在墙角、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
是她!绝对是!
周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要立刻爬起来冲过去!他想喊她的名字,想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想问她那张“别找我”的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告诉她,他知道了,知道她母亲的事,知道那十八万,知道她所有的挣扎和绝望!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动了一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踩断了!
是周屿自己!他情急之下,手肘不小心压到了一根散落在地上的、早已腐朽的粉笔!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废弃教室里,无异于一声惊雷!
墙角那个蜷缩的轮廓猛地一僵!翻折纸张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那个模糊的影子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周屿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听到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桌椅被碰撞发出的“哐当”闷响,那道身影已经像一道灰色的闪电,朝着教室门口的方向仓皇逃窜!
“沈晞!等等!”周屿再也顾不上了,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追上去!
但他的身体早已被伤痛和寒冷侵蚀得僵硬麻木,动作慢了何止半拍!他刚踉跄着站起身,就听到教室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拉开,又重重关上!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黑暗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速远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逃离!
“沈晞!”周屿冲到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门!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
他追到楼梯口,扶着冰冷的栏杆向下望去。昏暗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熄灭,只捕捉到楼梯拐角处一片迅速消失的灰色衣角。
她又逃走了。
像一只被惊扰的、受惊过度的鸟,仓皇地飞入了更深的黑暗。
巨大的失落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周屿淹没。他扶着栏杆,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牵扯着腹部的伤处,疼得他弯下了腰。他失败了。又一次。他吓跑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那间废弃的教室,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行尸走肉。冰冷的绝望比之前更加深重。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下去。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沈晞蜷缩的那个墙角。
那里,在厚厚的灰尘中,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显然是她仓皇逃离时遗落的。
周屿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捡起那张纸条。纸张很普通,是作业本的纸,带着被揉捏过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微弱期盼的心情,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的映照下,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
不是冰冷的“别找我”。
纸条上,依旧是沈晞清瘦而有力的字迹,只是笔画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颤抖。只有一行字:
“明晚九点,便利店后门。”
便利店后门?明晚九点?
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暖意!
这不是拒绝!
这是……约定!
一个隐秘的、带着巨大风险的约定!
她留下了地点!留下了时间!她要见他!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她不是不需要他!她不是要彻底推开他!她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太警惕了?刚才被他吓到,是意外?
周屿紧紧攥着这张小小的纸条,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纸条上那行字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沈晞的气息和温度!他一遍遍地确认着:“明晚九点,便利店后门。”
便利店!是她打工的地方!后门!那个偏僻的、堆满杂物的角落!她选择在那里见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里相对安全?意味着她信任那个地方?还是……意味着她需要帮助?需要他的帮助?!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周屿混乱的脑海!那张十八万六千三百七十五块五毛二的欠费单!那个被催费的护士的叹息!她低声下气打电话借钱的样子!还有林浩那张怨毒的脸和他恶毒的威胁!
她需要钱!她需要摆脱林浩的纠缠!她需要有人帮她!
这个认知让周屿的心跳得更加狂野!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腔!他必须去!他一定要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沈晞向他发出的、也许是最后的求救信号!
纸条上的字迹仿佛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叠好,连同那只遗落在墙角的糖纸千纸鹤一起,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纸鹤光滑微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皮肤,像一颗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他扶着墙壁,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的疼痛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必须离开这里。他必须为明晚的见面做准备!他需要钱!他需要想办法!他需要……力量!
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周屿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废弃的教室,离开了死寂的教学楼西侧。校园里,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刚响过,教学楼像开闸泄洪般涌出嘈杂的人流。他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没有回教室拿书包。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尤其是张强那些关切的、却让他更加烦躁的询问。他只想回家,把自己关起来,好好想想,明晚九点,他该怎么做?他能拿出什么?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十八万,他上哪里去弄?
走出校门,踏上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回家路。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他汗湿后又冰冷的额头上。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零星几家小吃摊还亮着昏黄的灯,散发着廉价食物的油腻香气。
周屿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走着。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各种念头疯狂交织:沈晞苍白的脸,纸条上的字,欠费单上的数字,林浩怨毒的眼神,父母疲惫而忧虑的脸……
“周屿?”
一个带着点迟疑和惊讶的女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周屿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回头。
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站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她没戴那个标志性的蝴蝶发卡,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面包。是陈璐。
“真是你啊?”陈璐走近几步,路灯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的目光在周屿青紫交加、血迹未干的脸上扫过,眉头皱了起来,“我的天……你这脸……还有这走路的样子……林浩他们又打你了?”
周屿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认,声音嘶哑:“嗯。”他现在没心情应付陈璐的八卦。
陈璐看着他这副惨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从拎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面包,塞到周屿手里:“喏,看你这样子,肯定没吃晚饭吧?先垫垫。”
周屿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个还带着点温热的面包。他没拒绝,低声道:“……谢谢。”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路。气氛有些尴尬。周屿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满脑子都是明晚九点的便利店后门。
“喂,周屿,”陈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谨慎,“你……是不是还在找沈晞?”
周屿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警惕地看向陈璐:“你什么意思?”
陈璐被他突然锐利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还是低声说道:“我……我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好像看到她了。”
“在哪?!”周屿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他一把抓住陈璐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了一声。
“哎!你轻点!”陈璐甩开他的手,揉着胳膊,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就在……就在学校后面那条小吃街的拐角,那个……那个‘好再来’网吧旁边的小巷子口!她好像……在等人?还是干什么?就站在阴影里,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但我认得她的衣服和书包!”
“好再来”网吧旁边的小巷子口?周屿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地方。那里鱼龙混杂,经常有些社会青年晃荡。她去那里干什么?等人?等谁?
“什么时候?”周屿追问,声音紧绷。
“就……大概六点多吧?天刚擦黑。”陈璐回忆道,“我就远远看了一眼,赶着去买面包,没多看。不过……”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后怕的神色,“我感觉……好像有人盯着她。”
“谁?!”周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陈璐摇摇头,眼神里带着点恐惧,“就是感觉……巷子里面,好像有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我也没看清,不敢多看,赶紧走了。”她看着周屿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周屿……我觉得……你还是离她远点吧?真的。我感觉……她惹上大麻烦了。林浩……林浩不会放过她的,还有……还有别的人……她家那种情况……”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周屿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担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紧了他的心脏。林浩的威胁言犹在耳。还有陈璐说的“巷子里鬼鬼祟祟的人影”……会是林浩的人吗?还是……别的麻烦?比如……她借钱的对象?那些催债的?
沈晞……你到底在经历什么?
“我知道了。”周屿的声音干涩无比,“谢谢你的面包。”他不再看陈璐,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陈璐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
回到家,客厅里亮着灯。母亲还没睡,正坐在沙发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着什么。看到他这副比早上出门时更加狼狈凄惨的模样回来,母亲吓得差点把针扎到手上!
“小屿!你这是怎么了?!又跟人打架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冲过来想查看他的伤势。
“妈……我没事……摔的……”周屿疲惫不堪地躲开母亲的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只想快点躲进自己的房间。
“摔能摔成这样?!你当妈是傻子吗?!”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是不是又是那个林浩?!你告诉妈!妈明天就去找他们老师!找他们家长!无法无天了还!”
“妈!”周屿猛地打断母亲,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的事你别管!我自己能处理!”他不想把母亲牵扯进来,更不想让她知道沈晞的事,知道那笔可怕的欠费。
“你能处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鼻青脸肿!身上还有没有伤?!”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爸下岗的事还没着落……你又……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小屿?!”
父亲下岗?!周屿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
“爸……下岗了?”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母亲抹着眼泪,重重地点头,声音充满了无助:“厂里效益不好……今天刚通知的……补偿金就那么一点……以后……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你这伤……医药费……”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巨大的现实重锤,再一次狠狠砸在周屿的头上!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胃部的剧痛和此刻的精神冲击混合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父亲下岗了!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本就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而他,还在这里,为了一个“赎罪”的执念,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甚至即将面临更不可测的麻烦!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负罪感和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枷锁,瞬间将他牢牢锁住!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母亲还在低声哭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无助。周屿看着母亲花白的鬓角和布满皱纹的眼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口袋里,那张写着“明晚九点,便利店后门”的纸条和那只小小的糖纸千纸鹤,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沈晞的十八万。
父亲的下岗。
林浩的威胁。
明晚九点……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困境,所有的绝望,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从四面八方收拢,将他死死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周屿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牙齿死死咬住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喉咙里那几乎要冲出来的、绝望的嘶吼。黑暗中,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和墙上挂钟那单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滴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