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那破锣嗓子喊出的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收拾“破烂”?看着“小罐子”?陆砚瘫在冰冷刺骨的金属栈道上,全身的伤口被刚才的冲击牵动,如同无数细小的火焰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贯穿伤,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背后骨碑沉寂着,但那冰冷的异物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背负的沉重。他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更遑论去收拾下方那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残局。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冰冷的金属护栏,落在下方十几米处的洞窟里。被砸扁的“汲魂瓮”装置扭曲地躺在凝胶和尘埃中,断裂的幽蓝丝线如同死去的蛇虫。而那些被半透明凝胶包裹的孩童躯体,失去了丝线的连接,显得更加死寂、冰冷,如同封冻在绝望琥珀中的标本。淡淡的甜腥气混合着腐朽书卷的味道,丝丝缕缕飘上来,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我…”陆砚刚想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动不了…”
“动不了?”栈道上方的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声音在巨大的书冢空洞里激起沉闷的回响。“背了碑还这么娇气?守夜人什么时候开始收废物点心了?”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陆砚惨白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身体,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审视废品般的挑剔。“骨头断了?肉穿了?多大点事!死不了就赶紧起来干活!书冢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他骂骂咧咧,动作却不见丝毫迟缓。干瘦的身躯在嶙峋的书山峭壁上几个借力纵跃,如同灵活的猿猴,竟直接从十几米高处轻盈地落到了陆砚和萤所在的狭窄栈道上,落地时悄无声息,连金属网格都只是微微一颤。
近距离看,老头身上的破烂布袍更显污浊油腻,混杂着机油、墨渍和不知名的暗色污垢。乱糟糟的头发胡子里似乎还夹着几片枯朽的书页碎片。他蹲下身,那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凑近陆砚,浑浊的眼珠几乎要贴到陆砚脸上,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汗臭、劣质烟草和金属锈蚀的怪味扑面而来。
陆砚下意识地想后缩,但剧痛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强忍着那令人窒息的气味。
老头伸出枯树枝般、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了戳陆砚左臂的金属夹板,又隔着衣服按了按他胸腹缠绕绷带的位置。他的动作看似粗暴,但指尖触碰时,陆砚却并未感觉到额外的剧痛,反而有一股极其微弱、带着灼热感的奇异气流顺着老头的指尖渗入伤口附近的肌肉筋骨,瞬间带来一丝麻痹般的舒缓感,大大缓解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持续痛楚。
“啧,骨头接得马马虎虎,就是固定手法糙了点,跟狗啃的似的。”老头撇着嘴点评,手指又闪电般滑到陆砚的后颈,按在他覆盖着生物凝胶膜的脊椎上方。“贯穿伤位置刁钻,擦着肺叶子过去,算你小子命大…嗯?”
当他的指尖触及陆砚后颈皮肤下那微微凸起的、冰冷的骨碑边缘时,老头的动作猛地一顿!他那浑浊的眼珠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鹰隼般的光芒!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成那副睡眼惺忪、暴躁邋遢的模样。
“哼!东西倒是好货色,可惜塞进了个破麻袋里!”老头收回手,在油腻的袍子上随意擦了擦,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行了,死不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踢了踢陆砚的小腿,力道不重,却带着催促。“麻溜的!别让老子说第二遍!去把底下那堆破烂归置归置!那些小罐子碰瓷儿似的,轻拿轻放!”
他又转向靠在岩壁上喘息、眼角依旧渗着金红血丝的萤,破锣嗓子带着一丝不耐:“还有你这女娃子!眼珠子都快烧漏了还逞能?‘洛神赋’是这么用的?嫌自己瞎得不够快是吧?滚去‘字源井’边上待着!井口那点逸散的源炁够你吊住灯芯不灭了!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还添乱!”
字源井?陆砚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心头微动。那是什么地方?和这浩瀚的书冢,和他背后的骨碑,又有什么关系?
萤熔金的眼瞳黯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没有反驳老头刻薄的斥责,只是默默用手背再次擦去眼角涌出的血痕,动作有些虚浮。她看了一眼下方阴森的洞窟,又看了看瘫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陆砚,熔金的瞳孔中光芒微微闪烁,似乎在权衡。
“看什么看?”老头眼睛一瞪,“老子还能把这废物点心吃了不成?赶紧滚蛋!再磨蹭你那灯芯真就剩个空壳了!”
萤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都带着虚弱的颤抖。她没有再看陆砚,只是对着老头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扶着冰冷的岩壁,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沿着栈道,向着更深、更幽暗的下方走去。她那焦黑书页般的斗篷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惨绿冷光无法触及的栈道拐弯处。
栈道上只剩下老头和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陆砚。
“快点!磨磨唧唧!”老头不耐烦地催促着,自己却抱着胳膊,完全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只是用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陆砚的每一个动作。
陆砚咬着牙,牙龈再次渗出血腥味。左臂的夹板和胸腹的绷带束缚着身体,每一次发力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用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护栏,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如同生锈的机器,在剧痛的齿轮咬合下,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将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来。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淌下,混合着灰尘,在苍白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当他的双脚终于踩实地面,勉强站稳时,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再次栽倒。
“哼,还行,没废彻底。”老头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勉强认可。他不再看陆砚,转身,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沿着狭窄的栈道向下走去,目标正是那个嵌入书山峭壁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窟。“跟上!别掉下去喂了书虫子!”
陆砚喘息着,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跟在老头身后。每走一步,栈道都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口,痛得他直抽冷气。他不敢低头去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只能将目光死死钉在老头那件油腻破烂的袍子后摆上,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越靠近下方的洞窟,那股混合着甜腻腥气和书籍腐朽的味道就越发浓烈刺鼻。终于,他们踏入了洞窟的范围。
近距离的冲击远比在栈道上俯视更加震撼人心。洞窟内部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大,但此刻却显得异常压抑。断裂的书页、木屑和凝胶碎块散落一地,踩上去发出粘腻的声响。中央,那被称作“汲魂瓮”的装置彻底扭曲变形,如同被巨力踩扁的金属甲虫,表面复杂的管道和符文黯淡无光,彻底报废。断裂的幽蓝丝线散落各处,如同死去的水母触须。
而最令人窒息的是洞窟四壁——那些被半透明凝胶包裹的孩童躯体。他们如同标本般被固定在书山的“岩壁”里,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凝胶在幽绿冷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映照着一张张或稚嫩、或青涩,此刻却都双目紧闭、面容呈现出一种凝固的痛苦与安详交织的诡异表情。失去了幽蓝丝线的连接,他们就像被拔掉电源的玩偶,死寂得没有一丝生气。空气中弥漫的甜腥气,似乎正是从这些凝胶中散发出来的。
陆砚站在洞窟入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悲愤、恶心、一种冰冷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是保存文明的代价?这就是他背上那骨碑所承载的“火种”背后,可能沾染的血腥?
“发什么呆?”老头不耐烦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正蹲在那个扭曲的汲魂瓮残骸旁,枯瘦的手指毫不在意地在那冰冷、沾着凝胶的金属表面拨弄着,像是在检查一堆真正的破烂。“把这堆废铜烂铁拖到边上,堆整齐点!还有这些断了的‘引魂丝’,”他指了指散落各处的幽蓝断线,“都捡起来,捋顺了,盘好!这玩意儿金贵着呢,以后修修补补还能用!”
陆砚看着老头那副理所当然、仿佛在处理寻常垃圾的模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被凝胶包裹、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孩躯体,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那…他们呢?!这些孩子…就…就这样放着?!”
老头拨弄残骸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陆砚,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躁和不耐,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冰冷和平静。
“不然呢?”老头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寒。“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他枯瘦的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旁边凝胶包裹的躯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从被选为‘材料’,封进这‘守魂胶’里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是罐子。装东西的罐子。”
“装…装东西?”陆砚的声音艰涩。
“装‘字’。”老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污垢,目光扫过那些死寂的孩童躯体,像是在看一排排书架。“他们脑子里,被强行塞进去的,就是需要保存的典籍残片。‘汲魂瓮’负责维持罐子不破,抽取他们的魂力当养料,维系里面那些‘字’暂时不散。”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现在瓮破了,丝断了。罐子里的‘字’…大概也散得差不多了。这些罐子…也就没用了。”
他走到一个凝胶包裹的少女躯体前,那少女面容清秀,眉头却紧锁着,仿佛在承受永恒的噩梦。老头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抹了一下少女脸颊位置的凝胶。
“看见没?”他指着自己指尖沾染的、凝胶内部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痕迹。“这点金丝儿,就是她脑子里最后剩的那点‘字’的渣滓。很快,连这点渣滓也没了。罐子空了,胶也会慢慢干透,最后…砰!”他做了个碎裂的手势,“和这书山烂在一起,不分彼此。”
老头的声音在幽寂的洞窟里回荡,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陆砚的心脏。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远比书冢的阴冷更深沉。
他明白了。这些孩子,不仅仅是容器,更是消耗品。他们的灵魂被榨取,作为维持“字”存在的养料。当“字”消散,或者容器本身失去维系,他们的存在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最终化为这知识坟冢的一部分尘埃。
“材料…罐子…”陆砚喃喃自语,看着那一张张凝固着痛苦的脸,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想到了博物馆里消融的竹简,想到了崩解的洛书方碑,想到了自己背后冰冷的骨碑…文明的延续,难道必须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建立在无数个体的牺牲和异化之上?
“所以,别杵在那儿悲春伤秋了!”老头破锣般的嗓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洞窟里死寂的压抑。“赶紧干活!把这些破烂收拾了!罐子别碰坏,虽然没用了,但‘材料’本身也是资源,以后说不定还能回炉重造。”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汲魂瓮残骸,发出哐当一声。“动作快点!收拾完这堆垃圾,老子还得带你去见见‘井’呢!新碑入冢,不去字源井泡一泡,沾点源炁,等着被碑里的老鬼吸干吗?”
字源井!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陆砚心头猛地一跳。结合老头刚才对萤的吩咐,这口井似乎对“灯芯”和“骨碑”都至关重要?是力量的源泉?还是维系存在的关键?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甜腥与腐朽的冰冷空气,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中的惊涛骇浪。他看了一眼老头那不耐烦的背影,又看了看洞窟里扭曲的残骸和死寂的“罐子”。愤怒、悲伤、恐惧…种种情绪最终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意志压下。
他沉默着,拖着剧痛沉重的身体,走向那堆扭曲的金属残骸。右手抓住冰冷变形的汲魂瓮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将它向洞窟边缘拖拽。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书冢洞窟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老头抱着胳膊,靠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岩壁旁,浑浊的眼睛看着陆砚笨拙而艰难的动作,看着他每一次发力时脸上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表情。老头脸上那副暴躁不耐烦的表情似乎淡去了一些,深壑的皱纹里,藏着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如同看着一只在泥泞中挣扎、却注定飞不高的雏鸟。
陆砚终于将那沉重的残骸拖到角落,又喘息着,开始弯腰,一根一根地拾捡地上那些断裂的、冰冷的幽蓝“引魂丝”。指尖触碰到丝线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悲伤、恐惧和茫然情绪顺着指尖传入脑海,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呓语。他手指一颤,几乎要将丝线丢掉,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它们小心地捋顺、盘好。
汗水浸透了绷带,后背的骨碑传来沉重冰冷的脉动。洞窟深处,那些被凝胶包裹的“罐子”在幽绿冷光下沉默着,凝固的痛苦面容如同永恒的浮雕。
当他终于将最后一根引魂丝盘好,直起几乎要折断的腰身时,老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马马虎虎。”老头瞥了一眼堆放整齐的残骸和盘好的丝线,破锣嗓子评价道。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陆砚跟上。“走吧,新碑仔。带你去喝口水。”
老头转身,不再沿着栈道,而是朝着洞窟深处、那堆积如山的书卷“岩壁”走去。他走到一面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书墙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几本挤压得变形的厚皮典籍书脊上看似毫无规律地敲击了几下。
咔哒…咔哒哒…哒…
随着最后一声敲击落下,那面书墙内部,竟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如同齿轮咬合转动的机括声!紧接着,在陆砚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面由无数书籍构成的“墙壁”,无声地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暗洞口!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纯净气息,从洞口深处涌出,瞬间驱散了洞窟里那股甜腻的腥腐味道。
“愣着干什么?跟上!”老头不耐烦地招呼一声,率先弯腰钻进了那个幽暗的洞口。
陆砚深吸一口气,那从洞口涌出的气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连身上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不再犹豫,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老头,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洞口之后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狭窄甬道。甬道并非开凿,更像是天然形成的岩缝,两侧和头顶都是嶙峋的黑色岩石。脚下是湿滑的、长满青苔的石阶。空气异常潮湿,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岩石特有的冰冷气息。最奇异的是,随着他们向下深入,岩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天然的、散发着极其微弱荧光的苔藓和矿物晶体,将甬道映照得一片幽蓝,如同行走在海底的峡谷。
那纯净古老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带着一种洗涤灵魂般的清凉感。陆砚感到背后沉寂的骨碑,在这种气息的浸润下,似乎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渴望”和“舒适”感,如同干渴的旅人嗅到了水源。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天然洞窟出现在眼前。洞窟顶部垂下无数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如同凝固的瀑布。洞窟中央,是一口井。
那口井并非人工雕琢,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个巨大石臼。井口约莫三丈见方,边缘光滑圆润。井中没有水,只有一团氤氲蒸腾、不断变幻着颜色的雾气!那雾气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介于液态和气态之间的状态,时而如流云翻滚,时而如熔岩流淌,时而化作璀璨的星璇,时而又凝聚成模糊古老的字符形态!赤红、靛青、明黄、月白…无数种纯净的光色在其中流转、交织、湮灭、重生!散发出浓郁到极致的、古老而纯净的能量波动——那便是“源炁”!
井口边缘,靠近陆砚他们进来的方向,一个身影正盘膝而坐。
是萤。
她背对着入口,依旧裹着那件焦黑书页般的斗篷,面对着那口蒸腾变幻的“字源井”。丝丝缕缕、色彩斑斓的源炁雾气,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从井中袅袅升起,缓缓汇入她微微低垂的身体。她熔金的眼瞳紧闭着,眼角那刺目的金红色血痕在源炁的浸润下似乎淡去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力,又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维系生命的养分。
在萤的不远处,井口的另一侧,还有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人形,静静地伫立在蒸腾的源炁雾气边缘。他全身覆盖着厚重的、布满划痕和凹坑的灰白色陶甲,关节处露出粗犷的金属结构。巨大的陶土面具覆盖了整个面部,面具额心,一个硕大的、笔画古拙的“忘”字,在源炁流转的光晕映照下,散发着幽暗沉寂的光芒。他如同亘古存在的石像,沉默地守护在井边,对陆砚和老头的到来毫无反应。
是那个在河洛博物馆断后、硬撼律令锁链的拾荒僧!
陆砚心中震动。他竟然也在这里?而且似乎…是这字源井的守卫?
“喏,就是这儿了。”老头停下脚步,站在洞窟入口处,抱着胳膊,破锣嗓子打破了洞窟里源炁流淌的静谧。“字源井。书冢的根,也是你们这帮‘异类’续命的泉眼。”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井口边缘的萤和那沉默的拾荒僧,最后落在陆砚身上,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审视。
“新碑仔,愣着干嘛?”老头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口蒸腾着梦幻般雾气的井。“跳下去啊。让‘源炁’洗洗你身上那股子废柴味儿,顺便…喂饱你背上那贪吃的老鬼。”他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跳…跳下去?”陆砚看着那翻滚变幻、散发出磅礴能量的源炁雾气,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量,心头剧震。这口井给他的感觉,远非温和的泉水,更像是一个狂暴的能量漩涡!跳下去?那和跳进熔炉有什么区别?
“怎么?怕了?”老头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碑都背上了,还怕这点源炁?放心,死不了。最多…脱层皮,或者…变成傻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沙哑,“不过,不跳下去,你怎么知道…你背上的‘洛书之影’,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呢?”
洛书之影!老头竟然直接点破了骨碑内残念的身份!
陆砚瞳孔骤缩,猛地看向老头!老头却只是抱着胳膊,脸上挂着那副令人厌恶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浑浊的眼睛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井口边缘,蒸腾的源炁无声流淌,映照着萤苍白的侧脸和拾荒僧沉寂的陶甲。背后脊柱深处,那名为“洛书之影”的冰冷存在,在浓郁源炁的刺激下,似乎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悸动。
跳?还是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