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眉心的灼痛如同烧红的钢针贯穿脑髓,将陆砚从无边的黑暗与麻木中硬生生拽回现实。他猛地抽气,眼皮如同粘着铁锈,在巨大的阻力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剧烈晃动、旋转。老头那张布满深壑皱纹、写满刻薄与审视的邋遢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某种可怖的面具,占据了他大半的视线。浑浊的眼珠几乎贴到他脸上,那股混合着陈年汗臭、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怪味,再次霸道地灌入鼻腔。

“呃…”陆砚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哑呻吟,意识如同被撕碎的棉絮,艰难地聚拢。剧痛!全身的剧痛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冰冷海水,瞬间将他淹没!左臂断裂处、胸腹的贯穿伤、全身被源炁冲刷撕裂的筋骨皮膜…每一寸都在疯狂尖叫!但这一次的痛楚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异样。

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发现自己竟能动了!虽然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但那种之前如同被铁链锁死般的沉重束缚感,消失了!他尝试着微微屈伸了一下左臂的手指——隔着粗糙的夹板和绷带,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存在感”从断裂的骨茬处传来,带着一种新生的、带着麻痒的痛楚。断骨…似乎正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愈合?胸腹间那致命的贯穿伤,虽然依旧传来阵阵抽痛,但那种内脏随时可能破裂流出的濒死感,竟也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部结构在强行粘合、重组的怪异感觉。

是源炁!是那口字源井里狂暴的能量冲刷,在将他身体撕碎的同时,也在以一种霸道的方式重塑!如同打碎一件残破的陶器,再用更坚韧的材料重新粘合!

代价是此刻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在燃烧的剧痛,以及…

陆砚猛地侧头,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伴随着呕吐的冲动,无数混乱、破碎、带着强烈非人意志的片段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冲击着他残破的意识壁垒!

龟甲在烈焰中旋转,裂纹构成星图轨迹(河图?洛书?);

冰冷的机械齿轮碾过无数竹简帛书;

苍老的声音齐诵《道德》篇章;

无数孩童惊恐绝望的尖叫;

还有…一种冰冷的、俯瞰万古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贪婪的意志!那是洛书之影在源炁中“饱餐”后残留的情绪碎片!

“呕…”陆砚痛苦地蜷缩着,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上,试图用物理的撞击来抵御那精神层面的风暴。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鬓发间淌下,在身下积出小小的一滩水渍。

“啧啧啧,瞧瞧这没出息的样儿!”老头那破锣嗓子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在他头顶响起。枯瘦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怪味,极其粗鲁地捏住陆砚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扳了起来。“源炁洗髓,脱胎换骨的大机缘,被你整得跟上刑场似的!废物就是废物,狗肉上不了席面!”

陆砚被迫对上那双浑浊得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那眼神深处,没有任何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出炉、却明显是次品的器物。

“碑里的老鬼吃饱喝足了?”老头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陆砚的瞳孔,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直接看到其背后脊柱深处蛰伏的存在。“没把你的魂儿当点心嚼了吧?”

洛书之影…陆砚心头剧震,混乱的意识中闪过一丝清明。这老头绝对知道骨碑的底细!他挣扎着想开口质问,但下巴被捏得生疼,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哼,看样子还没蠢到家,知道怕了。”老头似乎从陆砚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松开手,任由陆砚再次瘫软下去。他站起身,极其嫌弃地在油腻的袍子上擦了擦捏过陆砚下巴的手指。“算你命大,也亏得那老鬼刚醒,牙口还没那么好,加上这口井的源炁还算够它垫垫肚子,不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

“现在感觉如何?”老头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问,语气带着一种审讯般的冰冷,“骨头还疼?肉还烂着?脑子是不是像被一万头驴踢过?想吐?想死?还是…脑子里多了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戳在陆砚此刻最强烈的感受上!陆砚喘息着,用尽力气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

“这就对了!”老头一拍大腿,破锣嗓子在洞窟里激起回响,震得陆砚耳膜嗡嗡作响。“疼,就说明骨头在长!想吐,说明魂儿还在!脑子里多了东西?嘿嘿…”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恶意,“那说明你背上那老鬼,开始‘吐’东西给你了!它吃饱了,总得拉点出来不是?至于拉出来的是金疙瘩还是臭狗屎,那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

“吐”东西?陆砚心头一凛。难道那些疯狂冲击他意识的混乱碎片,是洛书之影在吸收源炁后“反哺”给他的信息?是知识?还是…污染?

“行了!别他娘的挺尸了!”老头突然抬脚,不轻不重地踢在陆砚的腰眼上,力道刁钻,瞬间刺激得陆砚全身肌肉一阵痉挛般的剧痛,却也让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精神猛地一紧!“起来!真当老子是伺候月子的老妈子了?守夜人的‘书蠹’还等着验货呢!”

书蠹?守夜人的首领?验货?这两个词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陆砚身体重塑带来的那一点点虚幻的侥幸。他猛地想起洞窟里那些被凝胶包裹的“罐子”。在守夜人眼里,他陆砚,这个背了“盗火者骨碑”的修复师,和那些被榨取魂力的孩童,本质上有区别吗?不都是…容器?现在,容器被初步“处理”过了,该送去给主人“验货”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压过了肉体的剧痛。

他挣扎着,用右臂死死撑住地面。这一次,虽然依旧痛得浑身颤抖,冷汗如瀑,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涌起一股新生的、带着麻痒的力量!那是被源炁粗暴重塑后的筋骨在咆哮!他咬紧牙关,牙龈再次渗出血丝,凭借着这股狠劲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竟真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左臂的夹板似乎轻了许多,胸腹的伤口虽然抽痛,但那种随时会崩裂的感觉消失了。

他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虚弱,双腿还在打颤,但脊梁骨却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他看向老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恐惧尚未褪去,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决绝。

“哦?”老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惯常的刻薄,“哟呵?挨了一顿源炁鞭子,倒是站得直溜点了?行,像个能背碑的样子了,虽然还是副短命鬼的衰样。”他不再废话,转身朝着洞窟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跟上!别让书蠹那老东西等急了!”

陆砚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书卷和源炁残余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迈开依旧沉重却不再完全失控的双腿,一步一顿地跟在老头身后。每一步踏在潮湿的岩石地面上,都牵扯着新生的筋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被强行改造过的身体的存在。

经过井口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萤依旧盘坐在井边,面对着那口光芒黯淡了许多的字源井。丝丝缕缕稀薄的源炁雾气依旧汇入她体内,她熔金的眼瞳紧闭着,苍白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易碎的瓷器。眼角的血痕似乎被源炁冲刷得淡了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并未消失。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陆砚和老头的经过毫无所觉。

那个高大的拾荒僧,依旧如同亘古的石像,沉默地伫立在井口的另一侧。厚重的灰白陶甲覆盖全身,巨大的面具额心,“忘”字幽暗沉寂。他覆盖在陶甲下的头颅,似乎随着陆砚蹒跚的脚步,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那冰冷面具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陶甲,落在了陆砚的后背上——落在了那嵌入脊柱、此刻正散发着微弱苍茫气息的骨碑之上。

陆砚后背一紧,一股莫名的寒意掠过。他不敢停留,加快脚步,紧紧跟上前面老头那件在幽暗中晃动的油腻袍角。

老头没有走向来时的甬道,而是拐向洞窟深处一面更加陡峭、由无数巨大石板和金属断梁堆叠而成的“书山”峭壁。峭壁下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隐藏在一堆倒塌的巨大书架残骸后面,若非老头带路,极难发现。

洞口之后,是一条向上倾斜的狭窄通道。通道开凿在书山的“岩体”内部,两侧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被强行挤压、熔铸在一起的无数书籍、卷轴、金属板!这些承载着知识的载体,此刻如同矿脉中的矿石,被永久地禁锢在凝固的“岩层”里。纸页早已朽烂碳化,字迹模糊不清,只有一些相对坚韧的皮革封面、金属镶边或石板,还能勉强辨认出曾经的轮廓。通道内弥漫着更加浓烈的、书籍彻底死亡后化为尘埃的腐朽气味,令人窒息。

老头在前方走得飞快,干瘦的身影在通道幽暗的光线下如同鬼魅。他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相对稳固的位置,避开那些松动、随时可能塌陷的书页“岩层”。

陆砚却走得异常艰难。通道狭窄陡峭,脚下的“地面”是凝固的、混杂着金属断梁和朽烂书页的硬块,凹凸不平。每一次落脚,左臂的夹板和胸腹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牵扯痛。更可怕的是,两侧那凝固的“书墙”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强大的精神残留!当他靠近时,无数混乱的低语、尖锐的嘶吼、绝望的悲鸣如同无形的潮水,试图钻入他的脑海!那是无数被禁锢、被遗忘、被埋葬于此的典籍残魂发出的哀嚎!

“凝神!守好你那点可怜的魂儿!”老头头也不回地呵斥道,破锣嗓子在狭窄通道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别让墙里的死鬼把你拖去作伴了!它们可饿得很!”

陆砚悚然一惊,连忙集中精神。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念诵《禹贡》,而是本能地将意识沉入背后那冰冷的骨碑!那沉寂的洛书之影,在感受到外界精神污染的冲击时,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屑和…镇压的意志!一股苍茫厚重的气息自发地从骨碑中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将那些试图侵入他意识的混乱低语隔绝了大半!

有效!陆砚精神一振,虽然骨碑的气息冰冷沉重,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但此刻却成了他抵御精神污染的护身符!他咬紧牙关,顶着剧痛和精神层面的压力,加快脚步跟上老头。

通道蜿蜒向上,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腐朽的气息淡去了一些,空气中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墨香、陈旧皮革、还有某种奇异生物分泌物的复杂气味。

老头在通道出口处停下脚步。那是一个开凿在巨大书山内部、相对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一个由无数巨大、布满虫蛀孔洞的厚重典籍堆砌而成的“王座”赫然在目!王座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更多的书籍残骸,如同祭品。

而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还保持着人形轮廓的“东西”。

那“人”极其枯瘦,穿着一件宽大得不成比例的、由无数泛黄书页和暗色皮质碎片缝合而成的“长袍”。长袍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兜帽阴影下,一个异常尖锐、如同鸟喙般向前突出的下颌,以及下颌上稀疏的几根灰白胡须。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手”——那从宽大袍袖中伸出的,根本不是人类的手掌!而是两只覆盖着灰白色几丁质外壳、末端生着数对细长、弯曲、如同螳螂刀臂般的锋利节肢!此刻,那对刀臂般的节肢正极其灵活、甚至带着一种优雅的韵律,捧着一块边缘焦黑的巨大龟甲残片。刀臂的尖端闪烁着幽冷的微光,小心翼翼地在龟甲表面那些玄奥的天然裂纹上轻轻划过、描摹,仿佛在解读着什么至高的奥秘。

“书蠹大人,”老头那破锣嗓子难得地收敛了几分刻薄,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甚至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的腔调,对着王座上那个非人的存在微微躬了躬身。“‘新碑’带到了。‘洛书之影’的容器,编号…呃,忘了,反正就是博物馆捞回来的那个修复师。”

陆砚站在老头身后,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死死地盯着王座上那个被称为“书蠹”的存在。那覆盖着几丁质外壳的刀臂,那尖锐如鸟喙的下颌,那宽大书页袍下散发出的非人气息…这一切都让他联想到一种生物——蠹虫!啃食书籍、蛀空文明的蠹虫!

这就是守夜人的首领?这就是背负着守护文明火种使命的组织核心?一个…怪物?

书蠹似乎并未因老头的禀报而停下手中的动作。他那对刀臂般的节肢依旧专注地描摹着龟甲上的裂纹,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爱抚情人的肌肤。兜帽下的阴影里,只能听到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沙”声,像是他在低语,又像是…在咀嚼着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腐朽的书卷气息、书蠹身上散发的奇异气味、还有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陆砚心头。背后的骨碑传来一阵冰冷清晰的脉动,似乎对眼前这个“书蠹”的存在,也产生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警惕的感应。

终于,书蠹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对覆盖着灰白几丁质外壳的刀臂,极其轻柔地将那块焦黑的龟甲残片放在了王座旁一堆散落的书卷上,如同放下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宽大的兜帽阴影下,两点幽绿色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不是眼睛!更像是两团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燃烧的、冰冷的磷火!

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死死地钉在了陆砚身上!不,是钉在了他背后脊柱深处那嵌入的骨碑之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带着无尽贪婪和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将陆砚笼罩!陆砚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非人的注视之下!背后的骨碑更是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冰冷的脉动中带着一种被天敌锁定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愤怒?!

“沙…沙沙…”书蠹那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在死寂的平台空间里回荡。

他覆盖着几丁质外壳的刀臂缓缓抬起,指向陆砚。那尖锐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刀臂末端,在空中极其缓慢地划动着。随着他的划动,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暗金色光芒,如同饱蘸了最古老墨汁的笔锋,在空气中凭空留下了一道清晰无比、散发着苍茫道韵的——

【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