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问候和感谢,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王也背对着众人,专注地挑拣着石板上那些沾着泥土和露珠的菌子。阳光落在他宽厚的背上,将那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衫晕染出柔和的光泽,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尴尬像浓雾一样弥漫开来。摄像机的红灯执着地亮着,忠实记录着主持人僵在脸上的笑容和其他嘉宾面面相觑的窘迫。老村长站在人群后方,无奈地搓着手,眼神里满是“我就说了会这样”的担忧。
木小迪站在人群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紧紧攥着衣角,指尖冰凉。王也那无视一切的漠然,比任何愤怒或威胁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根本不屑于伪装热情,甚至连基本的客套都懒得应付。他在这里,就是这片山林的法则本身,不容置疑,不容打扰。
就在主持人几乎要绷不住,导演老赵也准备打圆场放弃拍摄时——
王也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未转身,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线。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尴尬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拍摄,关掉。”
不是请求,是命令。冰冷的,毫无回旋余地。
主持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导演老赵。老赵也是人精,立刻感受到那话语中不容抗拒的分量,连忙对着摄像师打手势:“关掉关掉!快关掉!”红灯熄灭,沉重的摄像机被放了下来。气氛似乎为之一松,但无形的压力并未消失。
王也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片落叶。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一朵品相完好的牛肝菌单独放到一边,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呃…王先生,不拍不拍,我们不拍了!”老赵导演堆起笑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就是…就是节目组初来乍到,承蒙村里照顾,听说您一直守护着这片山,劳苦功高,我们几个代表节目组,过来看看您,表达一下心意。”他示意助理赶紧把带来的一些包装精美的山货和水果递过去。
王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老赵和他手里的礼物,最后落在那一张张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畏惧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既不热情,也谈不上厌恶,更像是一种…审视。审视这些闯入他领地边缘的、陌生的世俗存在。
“放门口。”他简单地吐出三个字,目光随即越过众人,落在了人群后方、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木小迪身上。那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便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意掠过一件物品。
“守林,职责。”他回答了老赵之前关于“劳苦功高”的恭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重新拿起一朵菌子,仔细检查是否有虫蛀。
这冷淡到极点的反应,反而让节目组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习惯了被热情接待或被拒绝,却很少遇到这种彻底的无视和划清界限的冷漠。礼物被助理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楼门口干净的石阶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朴素布衣、扛着锄头的黝黑汉子路过,显然是附近的村民。他看到竹楼前这么多人,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朝王也喊道:“王哥!刚摘的菌子?新鲜啊!我婆娘今天蒸了糙米粑粑,一会儿给你送两个过来!”
令人意外的是,一直冷漠的王也,听到这村民的招呼,竟然抬起了头,对着那汉子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这细微的回应,与刚才对节目组的冰冷无视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似乎并不排斥和村里人接触,甚至接受这种朴素的邻里往来。他只是排斥带着目的性、带着窥探镜头、带着世俗喧嚣的“拜访”。
节目组的人自然也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眼神更加复杂。这位守林人,似乎只接受溪源村最原生态、最不掺杂质的靠近。
“王先生,那…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老赵导演识趣地开口,准备带人离开。
“等等。”一个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声音来源——是木小迪。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人群边缘向前走了两步。她不敢看王也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脚边那堆刚摘的菌子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王…王先生,这些菌子…好像沾了不少泥土和松针,清洗起来挺麻烦的吧?我们…我们节目下午正好安排了帮村民干农活的环节,要不…我留下来帮您洗洗菌子?也算…也算体验一下守林人的日常?”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呐,脸颊也因为紧张和羞赧而微微泛红。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赵导演眼睛一亮,觉得这简直是绝佳的素材——顶流女明星放下身段帮神秘守林人洗菌子!虽然不能拍摄,但光是这个互动本身就极具话题性!他连忙附和:“对对对!小迪说得对!王先生,让小迪帮帮忙吧,她手脚很麻利的!”
其他嘉宾也反应过来,纷纷表示愿意帮忙。
王也停下了挑拣菌子的手。他抬起眼帘,那双深邃冰冷的眸子终于再次落到了木小迪身上。这一次,目光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点。
木小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审视,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心底的恐惧、好奇和那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想要靠近的冲动。他是在判断她是否别有用心?还是在衡量她这个“麻烦”再次出现在眼前的容忍度?
时间仿佛被拉长。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暖暖地照着。
终于,王也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石板上的菌子,淡淡地丢下一句:
“水缸在屋后。自己取水。”
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但这句关于水缸位置的话,无疑是一种默许!一种划定了界限(自己取水,不能进屋)的默许!
木小迪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紧接着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填满——他竟然同意了?虽然依旧冷漠,但…他没有直接把她轰走!
“谢谢王先生!”她连忙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快。她小心翼翼地绕开王也,快步走向屋后。其他嘉宾也想帮忙,却被王也那无声散发的冰冷气场阻住,最终只有老赵导演示意一个助理跟过去帮忙打水,其他人则识相地跟着老村长先行下山了。
竹楼前,很快只剩下王也、木小迪和那个打水的助理。
王也依旧专注于他的菌子,仿佛身边忙碌的木小迪和助理只是两个活动的背景板。他仔细地将菌子按种类、大小分好类,动作一丝不苟。
木小迪从屋后的水缸里费力地打来清水,倒进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盆里。冰冷的山泉水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蹲在木盆边,开始小心翼翼地清洗菌子,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认真。她不敢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她偷偷抬眼,看向那个沉默的男人。
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总是让她心悸的眼睛。他穿着粗布衣服,蹲在那里分拣山货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沉默寡言的山里汉子。可木小迪知道,这平静粗糙的表象下,隐藏着足以颠覆她认知的恐怖力量。盘龙谷的藤蔓、青石镇的冰蜂、影傀的碎片……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他为什么会默许她留下?是觉得她构不成威胁?还是…仅仅因为她提出的“帮忙”符合了某种他认可的、不涉及窥探的“交换”原则?
就在木小迪心思纷乱之际,王也似乎分拣完毕。他站起身,拿起那几朵品相最好的牛肝菌,径直走向竹楼门口。他没有进屋,而是推开了旁边一扇通往竹楼侧面的小门。门开了一条缝,木小迪眼尖地瞥见门后似乎连接着一个极其狭窄、向下的石阶通道,里面光线昏暗,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能量波动?那感觉一闪即逝,门就被王也关上了。
他去哪里?那下面是什么?
木小迪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不安交织而生。她连忙低下头,假装更加专注地清洗着盆里的菌子,手指却微微发颤。
这个看似简陋的竹楼,果然藏着秘密!王也在这里,绝不仅仅是一个守林人那么简单!
山风似乎变得有些急促,吹得竹叶哗哗作响。天边,不知何时又积聚起了一小片乌云,预示着另一场山雨可能正在酝酿。
木盆里的菌子被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地躺在竹篾筐里,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冽气息。木小迪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山泉水中而有些发红发僵。她甩了甩手,悄悄抬眼看向王也刚才消失的那扇小门。
门紧闭着,仿佛从未开启过。刚才那惊鸿一瞥中看到的狭窄石阶和感受到的微弱能量波动,如同幻觉。那个助理早已被王也无形的气场“劝退”,借口下山帮忙溜走了。竹楼前,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满盆洗好的菌子,以及竹楼里无声的沉寂。
山风吹过,带着雨后泥土和竹叶的清新,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木小迪愣了一下,鼻翼微动。不是幻觉!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诱人的食物香气,正从那扇紧闭的竹门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不是复杂的烹饪,更像是食材本身被最纯粹的热力激发出的原始鲜香。
他……在做饭?那个挥手间冰封千里、视万物为刍狗的王,在这简陋的竹楼里……生火做饭?
这反差巨大到近乎荒诞的画面感冲击着木小迪的认知,让她一时忘了恐惧,只剩下强烈的好奇。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
那扇紧闭的竹门被推开了。
王也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粗布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小臂。他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碗,碗里是奶白色的汤,上面点缀着几片碧绿的野菜叶和几块切得大小均匀、正是木小迪刚才清洗的牛肝菌。汤色清亮,热气袅袅,那诱人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
他的目光扫过木盆里洗好的菌子,又落在木小迪有些无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径直走到屋外那个简陋的石灶旁。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温热的灰烬。
他将那碗汤放在灶台旁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转身,又进了竹楼。片刻后,他端出来一个更大的粗陶盆,里面是蒸得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糙米饭。米饭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得极细的、腌渍的不知名山野菜,颜色青翠。
最后,他拿出了两双同样粗糙的竹筷,放在石头旁边。
整个过程,他沉默而专注,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仪式感。没有邀请,没有客套,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
他就在那石头旁坐了下来,拿起一双竹筷,目光平静地投向还愣在原地的木小迪。
没有言语。
但木小迪清晰地读懂了那目光里的意思——**坐下,吃饭。**
邀请?这更像是……命令?或者,仅仅是一种基于她付出劳动(洗菌子)后的、理所当然的“交换”?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她,一个当红女明星,被无数镁光灯追逐,吃惯了米其林大厨精心烹制的珍馐美味,现在,却要在这深山的破竹楼前,和一个挥手就能要她命的男人,蹲在石头边,吃一碗他亲手做的、粗糙的山菌汤和糙米饭?
然而,拒绝的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瞬,就被一种更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压了下去。是那碗汤散发出的、纯粹到极致的食物香气?是对他这不可思议生活化一面的强烈好奇?还是……一种想要抓住这看似安全接触机会的、隐秘的渴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手脚的冰凉,慢慢走到石头边。她没有像王也那样直接蹲下,而是犹豫了一下,选择在稍远一点的一块略平整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姿势有些拘谨。
王也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他已经拿起筷子,极其自然地夹起一块牛肝菌,送入口中。他的动作很慢,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味,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精确的分解。那双深邃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冰冷的气质在氤氲的热气中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木小迪看着面前那碗奶白色的汤,汤面平静,倒映着竹叶缝隙漏下的天光和自己的倒影,显得有些苍白。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另一双竹筷,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竹节纹理。她学着王也的样子,夹起一小块菌子,吹了吹热气,然后迟疑地送进嘴里。
舌尖触碰到菌肉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鲜美滋味如同炸弹般在口腔中爆开!
那是一种极致的“鲜”!没有任何人工调味料的痕迹,纯粹是山野菌菇被热汤激发出的、浓缩了山林雨露阳光精华的本味。菌肉滑嫩爽脆,带着一丝微妙的韧劲,咀嚼间齿颊留香。这味道如此霸道而纯粹,瞬间冲垮了木小迪所有预设的“粗糙”、“简陋”的想象。
她忍不住又夹了一块,这次连带着喝了一小口汤。
汤的温度恰到好处,滚烫却不灼口。汤体看似清淡,入口却醇厚鲜香,带着一丝野菜的微苦回甘,完美地衬托了菌子的鲜美。这简单的汤,竟比她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更直击灵魂!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扒了一口糙米饭。米饭蒸得粒粒分明,带着糙米特有的嚼劲和谷物原始的香甜,配合着鲜美的菌汤和爽脆的腌菜,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满足感。
木小迪完全沉浸在了这纯粹的美食体验中,暂时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王也的身份,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吃得专注而满足,脸颊因为热汤而微微泛红,眼睛也因为美食的愉悦而亮晶晶的。
她吃得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王也,在她喝下第一口汤时,那低垂的眼帘极其细微地抬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观察?像是在确认某种反应。
当木小迪再次抬头,想要再去夹那爽脆的腌菜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王也身后那扇通往地下的小门。门缝依旧紧闭,但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那里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一些,空气中那股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能量波动,似乎也……更清晰了一点点?
就在她心神微动,视线不由自主地在那扇小门上多停留了半秒时——
“坐下。”
冰冷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饭桌上那短暂的、由食物香气营造出的微妙平静。
木小迪浑身一僵,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猛地收回视线,心脏狂跳地看向王也。
王也已经放下了碗筷。他那碗汤和饭已经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剩下。他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出她瞬间的慌乱和刚才那不受控制投向小门的视线。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
只有这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划定界限的冰冷力量。
他在提醒她:吃饭,就只是吃饭。不该有的好奇心,不该看的角落,收起。
木小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连忙低下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剩下的饭粒,美味的食物瞬间变得味同嚼蜡。刚才那片刻的放松和满足感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清晰的认知:
这顿饭,从来不是一次普通的邻里共餐。
这是王也划下的、无声的界限。
而她,刚才差一点就触碰到了那条危险的线。
竹楼前,只剩下山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木小迪心有余悸的、小口吞咽的声音。石头上那碗奶白色的汤,渐渐失去了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