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大学的百年校庆,像一场盛大的春日烟花,在四月的京城轰然绽放。校园里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喧闹和色彩。巨大的充气拱门横跨主干道,其上“百年京华,桃李天下”的金字标语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各色院系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与喧闹的人声、远处舞台上调试音响的尖锐回授声、还有小吃摊飘来的甜腻香气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喧嚣而滚烫的网。
考古系临时搭起的展示棚偏居一隅,紧挨着热闹非凡的科技展区,更显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几块蒙着薄灰的展板,几件锁在玻璃柜里、标签都有些模糊的陶罐碎片,零星几个学生探头看看,很快又被隔壁炫目的全息投影吸引走。棚内光线有些暗沉,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泥土混合的沉闷气味。
王寒就坐在角落一张折叠桌后。
他面前摊着一本硬皮教案,纸张已经泛黄卷边。一支老式的、灌着纯黑墨水的钢笔悬在他指间,笔尖离纸面不过毫厘,却凝滞了许久,墨珠在笔尖汇聚,饱满欲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偏白的皮肤。鼻梁上架着一副朴素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教案上,对周围的喧腾恍若未闻。阳光勉强挤过棚布的缝隙,在他摊开的手稿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飞舞。
“……本次校庆,我们荣幸邀请到了深受大家喜爱的国民女神,也是我们京华大学艺术学院的优秀校友——木小迪小姐,担任形象代言人!”
主持人热情洋溢、穿透力极强的声音骤然炸响,通过遍布校园的无数扩音喇叭,像无形的浪潮,瞬间冲垮了考古系展棚那层薄薄的寂静屏障。声浪猛地撞进来,连带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几乎要将简陋的棚顶掀翻。
王寒悬着的笔尖猛地一坠。
那滴凝聚了太久的墨汁,沉沉地砸落在摊开的教案纸页上。纯黑的墨液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贪婪地晕染开来,吞噬着纸上的字迹,洇开一大片形状不规则的、浓得化不开的污迹。墨色边缘丝丝缕缕地蔓延,像一个丑陋的伤口。
他垂着眼,看着那片墨迹无声地扩张,将一行刚写下的、关于某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地层分析的娟秀小楷彻底吞没。握着笔杆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种近乎要将脆弱的笔杆捏碎的力道。镜片后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像错觉,随即又被深潭般的平静覆盖。
“有请木小迪小姐!”
外面的声浪再次拔高,几乎要沸腾。王寒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简陋展棚敞开的入口,投向远处人头攒动的主舞台。
聚光灯精准地落下,在台上汇成一个璀璨夺目的光之岛屿。木小迪从光芒深处款款走来。
她身着一袭香槟色的曳地长裙,柔滑的丝绸面料贴合着流畅的曲线,在强光下流淌着珍珠般温润又耀眼的光泽。精心打理的栗色长发微卷着披散在肩头,脸上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弧度,那是属于顶级明星的标志性微笑,既亲切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她每一步都走得从容自信,高跟鞋敲击在舞台地板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回响,整个人像一件被精心雕琢、陈列在聚光灯下的稀世珍宝,光芒万丈,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也隔绝了所有的真实。
王寒的视线隔着攒动的人头,穿过喧嚣的声浪,穿过那层耀眼的光晕,落在她的身上。那目光沉静得像古井里的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专注地、近乎审视地看着。看着她在强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她唇角那完美弧度下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个立式的麦克风。
就在她距离麦克风仅有两三步之遥,即将踏上那片被灯光炙烤得最亮区域的地板时,意外发生了。
不知是脚下光滑如镜的舞台地板反射的炫光晃了眼睛,还是那过于纤细的高跟鞋跟踩到了什么微小的障碍——她的左脚踝极其突兀地向外侧一扭。
完美的步伐瞬间破碎。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淹没在巨大的背景音乐和观众的嘈杂声里。她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向前踉跄扑倒,香槟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惊慌失措的弧线,眼看就要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摔倒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台下爆发出更大的惊呼,无数手机摄像头本能地向上抬起。
就在木小迪身体倾斜、重心彻底失控的瞬间,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身后。
没有任何人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个位置。前一秒还在考古系那昏暗角落里的王寒,下一秒,他的手臂已经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木小迪向后倾倒的腰肢。
那一下托扶极其精准,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既阻止了她摔倒的势头,又不会让她感到丝毫的侵犯或疼痛,只是提供了一个绝对稳固的支撑点。
巨大的惯性让木小迪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身后人的臂弯和胸膛。一股极其清冽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像初冬清晨松林深处吹来的第一缕风,带着冰雪的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骤然一静的草木微香,瞬间冲散了她所有的惊慌和眩晕。
她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这个及时扶住她的人。
“谢……谢谢老师……”
声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她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其年轻的眼,藏在简单的黑框眼镜之后。可那眼神……木小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不是属于年轻人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同龄人常见的躁动或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沉淀了亿万载时光的寂静,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以及一种……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的疲惫?像一口被遗忘在深山古刹中的枯井,井壁布满青苔,井底只剩下亘古的黑暗和沉寂。
这双眼睛的主人,面容是年轻的,轮廓甚至称得上清俊,但眼神里蕴含的东西,却沉重得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
“嗡!”
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形容的灼烫感,毫无征兆地从木小迪的胸口深处猛地炸开!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了她的心尖上!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又如此诡异,让她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
剧痛之中,一股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暖流,却又像是错觉般,极其短暂地在她心口深处闪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立刻又被那剧烈的灼痛彻底覆盖。
王寒的目光在她骤然煞白的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如电光石火。随即,他托在她腰后的手臂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抽了回去!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风。
随着他手臂的抽离,木小迪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麦克风支架才站稳。那股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连同那股清冽的气息也瞬间远去。
同时,“啪嗒”一声轻响。
王寒手中一直紧握着的那本硬皮教案,脱手掉落在光洁的舞台地板上。纸张散开,露出了内页上那片刚刚晕染开、尚未干透的浓重墨污,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响,也没有低头看一眼。他只是微微侧开一步,拉开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不客气。”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秋无风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公式化的温和,与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出手和此刻眼中深沉的寂静形成了奇异的割裂感。
他弯下腰,动作从容地捡起地上散落的教案和钢笔。那支老旧的钢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沉默。
“木小姐当心。”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她依旧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睛上,语气是纯粹的、路人般的提醒。
木小迪扶着冰冷的金属支架,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回笼。胸口那阵诡异的灼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一种空洞的余悸。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讲师。
他弯腰捡东西的姿势……很特别。脊背挺得很直,肩颈的线条舒展而稳定,没有丝毫的局促或匆忙,仿佛弯腰拾起的不是散落在地的纸张,而是某种沉重而古老的责任。那姿态里透出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一个模糊得几乎无法成型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不是人,是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深色旧袍子、总是微微躬着身,在青翠的竹林里,耐心地收拾着一只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留下的烂摊子的背影……那背影似乎总是和一种憨态可掬的“哼唧”声、以及满地狼藉的嫩竹笋碎片联系在一起……
这个荒谬的联想让她自己都愣住了。熊猫?收拾烂摊子的背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她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
眼前只有这位刚刚救了她、名叫王寒的考古系讲师。他拿着那本沾染了墨迹的教案,安静地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刚刚完成举手之劳的旁观者。
校庆热烈的喧嚣依旧在耳边轰鸣,舞台的灯光依旧刺眼,可木小迪却觉得周围的声音和光线都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一种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空落感,伴随着方才心口那阵诡异的灼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王……王老师?”她看着他胸前别着的、印有名字和院系的校庆工作人员铭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被背景音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