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生涯的最后一年。
我答应好蒋书亦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辞职和他结婚, 可在隐退前夜,我却突然人间蒸发。 蒋书亦给我打了九百九十九通电话。 打到最后都无人接听,他气急败坏发来短信: “说好做完任务就到小岛去养胎,你什么任务需要跟男人去酒店做?” “还有,你托陆修女给我的那封分手信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和孩子了是吗?” 他不知道,我在执行任务时被辐射感染,胎儿早已流产。 我看着自己一寸寸溃烂掉落的皮肤。 忍痛敲下最后一行字。 “是啊,你一身尸臭味,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1 再见蒋书亦已是五年后。 过完清明,殡仪馆每天要接待的客流明显变少,我被调往火化炉铲灰。 刚穿好防护服戴上口罩,就接到同事电话,说有位女士来领亲人的遗体。 我来不及换衣服,匆忙到门口迎接。 女孩身材高挑,化着精致的妆容却难掩悲伤疲惫。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依偎着的男人。 五年未见,岁月好似格外珍视蒋书亦,对比我满脸尘霜,他看起来反倒更年轻了。 心口酸涩,我下意识拢紧了口罩。 “两位这边请。” 刻意压低声线,引着两人前往冷库办手续,极力控制自己不去偷看蒋书亦。 多看一眼,眼底的汪洋便有磅礴之势。 冰柜拉开,女孩的哭声响彻冷库。 我背过身去,慌忙擦掉口罩下的泪痕。 透过玻璃倒映,能看见蒋书亦蜷曲长腿,把哭到崩溃的女孩拥进怀里。 “楠楠,有我呢!” “姜叔叔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那么伤心…听我的擦干眼泪,后面葬礼还有很多事呢!” 女孩抽泣着抬眼,眼神炙热。 若没有我这个电灯泡在场,她怕是要吻上那两片曾专属我的嘴唇。 “你手这样冷,一定是刚刚过来的时候淋了雨…一会回家我给你熬浓浓的姜汤…” 姜汤…吗… 我一怔,刚擦干的泪珠又仓促滚落。 南方暮春多雨,我素来体寒,又免不了在出任务时遇到恶劣气候。 每每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蒋书亦总会备好一锅浓浓的姜汤。 红枣枸杞漂浮于其上,喝一口暖遍全身。 原来那样的幸福,已经远离我很久。 “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怒音穿透耳膜,我怔愣扭头,看见女孩横眉冷对。 “不是说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吗?我定金都付过了,你们就拿这种破烂来搪塞我?” 我并不负责棺木安排。 自然是百口莫辩。 女孩却不依不饶,似乎要将悲伤转为愤怒发泄到我身上。 猛地一推,我趔趄两步撞在窗沿。 后背的皮肤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第一反应是扯进外衣遮盖,生怕渗出的脓血散发臭味。 五年前那场辐射,让我全身皮肤开始溃烂。 用药勉强续命到今天已是万幸。 如今,我身上的大小伤疤不计其数,皮肤也比常人要脆弱许多,稍受刺激便会破口。 在殡仪馆工作,也是为了掩盖我身上那股腐朽的气味。 可女孩还是皱起了眉头。 “什么味儿啊?好像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 蒋书亦吸了吸鼻子,皱眉。 简单的动作让我的心如坠冰窖。 正此时,偷懒的同事闻声赶来。 “蒋老师,怎么今天亲自来取遗体?” “不是我的客户。”蒋书亦眯着眼,“是我…女朋友的父亲,要领走去海葬…” “可是你们却把棺木搞错了…” 面上波澜不惊,声音却很冷,这是蒋书亦在生气的表现。 恋爱五年,我熟识他的所有微表情。 “抱歉,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立马给您换一副…” 同事明显想把锅甩给我。 我刚想开口反驳,女孩的巴掌已经甩落。 力气不大,戒指却在我脸上划拉出一道血口子。 尽管我迅速扯紧口罩,但还是在蒋书亦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惊诧。 或许还有厌恶。 鲜血顺着指缝淌落,腐臭味弥散开来。 “你们怎么请这种浑身臭味又做事不当心的人啊?玷污了我爸的遗体怎么办?” 女孩红着眼,伸出微红的手掌凑到蒋书亦唇边。 “她的脸又糙又臭,都给我手打疼了。” “你看…你送我的戒指有没有划痕?心疼死我了!” 盯着那枚红宝石戒指,我眼眶酸涩。 不知道价值几何,够不够我在全身烂透前买一块墓地? 够不够我请一个遗体修复师? 可蒋书亦无暇顾及我的情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 将女孩的手捧起细细呵气,就像从前我出现场排爆后,他为我洗净满手火药痕迹那样。 “没事,有划痕就放起来,我给你买新的。” 他绽开一抹温柔笑容,搂紧女孩走到同事跟前,径直绕过我。 连一寸目光都不舍得留下。 “下次我来,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你们知道怎么做。” 丢下这句话,蒋书亦带着女孩和棺材扬长而去。 他那样恨我,恨到不愿再见我哪怕一眼。 原来他没再做法医,而是成了一名遗体修复师。 只是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由他来给我这身烂皮做修复呢? 2 领回遣散费,我回到逼仄的出租屋。 捡起被老鼠啃咬过的馒头塞进嘴里,忽然便念起蒋书亦的手艺。 叹口气,拿出记账本。 在“后事基金”那一栏加上3000块。 买墓地还差3万,请遗体修复师还差5000。 如果想用最新技术清除体内坏死细胞,就需要50万天价。 有生之年,几乎不可能做到。 其实五年前,我就该死了。 那场辐射威力太大,若非我身体素质过硬,兴许活不到今天。 那时,我还是爆炸品处理科的拆弹专家,跟身为法医的蒋书亦合作无间。 订婚后半年,我查出怀孕。 蒋书亦磨了我很久,我才同意辞职跟他到海岛上长居。 最后一次出任务,是前往一处废弃仓库排爆。 为免蒋书亦凡担心,我把险情谎称为低级,并允诺当晚归来。 可没想到,那是针对我的一场死局。 两年前,我在边境线成功拆除一枚炸弹,并将制造炸弹引起两国纷争的罪魁祸首送进监狱。 没多久,他在狱中绝望自裁。 他的弟弟亲手设计了这场阴谋,目的就是为了引我来。 当我发现不妥时,一只脚已经踩到了触发装置。 迅速疏散队员退开到安全线外。 最后,我在一小时倒计时结束前拆弹成功。 却听见广播里传来男人阴狠的笑声。 “顾警官,恭喜你成为X-5射线的唯一受害者。” “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将看着自己全身的皮肤一点点溃烂,直到感染而死。” “祝你好运。” 我来不及分辨,便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醒来时,人已经躺在隔离病房。 陆修女身着防护服,在窗口前泪眼涟涟。 我和蒋书亦都是孤儿,又她抚养长大,等同于她的亲生儿女。 出事后,医院第一时间给她打了电话。 “别…别告诉蒋书亦…” 这是我睁眼后的第一句话。 “别哭,我还好…” 冲陆修女奋力扯出微笑,“真的…除了烂掉的皮肤有点疼,其他的没什么…” 这话一出,陆修女哭得更厉害了。 “你还骗我?医生都说了,你这是射线辐射…伤口一旦感染是会死的!” “那就不让它感染呗!” “如果全身都是伤口呢?” 我怔愣,冲她撇撇嘴扮鬼脸,“那我就用纱布把自己全身包起来,总可以了吧?” 这五年来我做得很好。 坚持不懈换药换纱布,每次都要经历撕心裂肺的疼痛,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陆修女止住泪水,“你说。” “告诉蒋书亦,我有了新欢,不要他了。” 我摸着空空如也的小腹,原本健康的胎儿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 心口涌上悲凉。 “他有光明前路,不应该拖着我这么个累赘。” 陆修女哭着点头。 我拿出手机,给蒋书亦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然后拉黑。 至此,五年。 陆修女没再跟我提起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已不做法医。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我以为殡仪馆已是最后一面。 没想到三天后,去医院排队登记做遗体修复。 又再次重逢。 先认出我的是当年的旧相识,法医助手许漾。 “老蒋,你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新欢旧爱齐聚一堂啊!” 3 当拐角处出现那抹熟悉身影时,我想逃跑已经来不及。 双腿像灌铅似的,头脑越发沉重。 只听得见嗡嗡嗡有人说话的声音。 “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顾警官吗?怎么沦落到这副模样了?” 许漾用两根手指捻起我的衣袖,嫌恶皱起鼻子。 “多少天没洗澡了?这么臭!” “臭是因为她在殡仪馆工作!” 说这话的是当天打我巴掌的女孩。 当她挽着蒋书亦的胳膊走近,男人高大的身影覆下来,我还是忍不住垂下头看呆。 昏黄的灯影里,就好似他拥抱着我。 “原来你就是书亦的前女友!让他内耗到放弃法医梦想的贱人!” “啪”地一声清脆,引得接待处的人纷纷侧目。 这巴掌可比之前重得多。 我被打得趔趄后退,手里的文件洋洋洒洒飞了满天。 蒋书亦攥紧拳头,眼底的怜惜稍瞬即逝。 弯腰去捡,后腰处的伤口撕裂,脓血瞬间染红衣衫。 “你闻到一股臭味了吗?” 人群里开始发出窸窣议论声。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一只脚踩在文件上。 许漾弯腰凑到我面前,吸了吸鼻子,“嗯,是很臭…是被玩烂了,还是背叛真心遭到报应?” 他意有所指,瞥了眼我后腰处的血痕。 “看来当年打掉老蒋的孩子这决定,也不见得有多明智嘛!” “咋的,你的新欢不要你了?今天来这儿排队办什么业务呢?” 心里一咯噔,还没来得及反应。 手里的资料就被许漾夺走。 “遗体修复?谁死了?不会是接盘你的男人吧?” “还给我!” 我伸手去抢,可惜根本够不着许漾的手,任由他领着在原地转圈。 此时,一旁的蒋书亦仍保持那副冷脸,饶有兴味地看我被戏耍。 “顾…你这写得也太潦草了…” 我奋力跳起,终于夺回申请单。 撕碎扔进垃圾桶,仿佛撕碎了自己最后的希望和尊严。 “姓顾的?你不会是给自己申请的吧?”许漾调笑道。 蒋书亦脸上闪过一瞬惊慌。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变得幽深。 “远房亲戚而已。” “也是,祸害遗千年。”许漾揶揄道,“只可惜了这张申请单,你又得重新排期了…” 丢下这句话,他便冷笑着离去。 蒋书亦瞥了我一眼,也牵着女孩的手消失在视线里。 我叹了口气,重新填好申请单交上去。 换上干净的外套从卫生间出来,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搂住腰推进隔间。 刚想呼救,就听见熟悉到让人落泪的嗓音。 “哭了?顾警官不是向来坚强又绝情吗?离开我时那么义无反顾,不肯回头…” 仓促抬眼,朝思暮想的脸近在咫尺。 “你想说什么?” “是谁?”蒋书亦眯起眼,“申请遗体修复的人到底是谁?” “我说了,远房亲戚。” “咱俩都是孤儿,哪来的远房亲戚?”他猛地扼住我手腕。 我扯开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蒋老师在害怕什么?害怕要死的人是我,还是希望是我?” “我没有害怕。”蒋书亦别过脸。 我趁机抽回手,从他的腋下钻出去,就像从前打闹时那样。 “喂,看你很缺钱的样子,过两天姜楠爸爸的葬礼缺个撒花的,你来吗?” 我停住脚步。 “有报酬!” “好。” 4 姜楠父亲选的是海葬。 号称最自由的葬礼,可惜造价不菲,我根本无力承担。 撒花一路,听着宾客对蒋书亦的夸赞,夸他处事得体,不愧是姜老爷子看上的女婿。 心下黯然。 不由得想起陆修女在订婚宴上的嘱托。 她也曾把我的手交到蒋书亦手里,叮嘱他要一辈子对我好。 可到头来,先放手的人是我。 我又有什么资格怀缅呢? 葬礼的流程走到尾声,宾客们目送姜老爷子的尸体被海上秃鹫啃食殆尽。 殡仪馆的同事开始在海滩上捡骨。 姜楠半靠在蒋书亦身上,已经哭得浑身瘫软。 蒋书亦也红了双眼。 “各位,今天辛苦了。” “趁此机会,我在这儿宣布一件事。” “姜叔叔生前很照顾我,他临终前曾把唯一的女儿姜楠托付给我,我想是时候该履行自己的承诺。” “书亦…” 姜楠哭声骤止,看着蒋书亦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满眼震惊。 还没等求婚继续,清点遗物的工作人员突然惊呼起来。 “怎么少了枚祖母绿戒指啊?” “什么?” 姜楠一怔,迅速从蒋书亦怀里直起身。 “怎么了?” “是传家宝,爷爷传给爸爸,爸爸打算传给我的!” “用红盒子装着,我亲手放进棺材的!” 姜楠急得浑身发抖,蒋书亦连忙让人在周边寻找。 突然,一只手扯住了我。 “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味?” 扭过头,是跟在姜楠身边的女孩。 “这是我们涂在逝者遗体上吸引秃鹫的,你一个撒花的工作人员是怎么沾染上的?” 刚要开口解释,姜楠闻声跑来。 二话不说伸手探向我身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红色盒子。 “是你?” 一巴掌落下。 “又脏又臭还是个贼?” 我百口莫辩,眼睁睁看她打开戒指盒,里面躺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银戒指。 是当年订婚时,蒋书亦亲手给我戴上的。 后来我浑身溃烂,再不舍得染污它,只好随身携带戒指盒。 “什么破烂玩意儿?” 姜楠随手一扔,戒指骨碌碌滚落在地。 我追着跑过去,眼前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 抬头,对上蒋书亦冷漠的眼。 “你还留着?” “我没偷东西。”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抬脚将那枚戒指踩进沙里。 脑海里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悬在头顶的尖刀扎得我鲜血淋漓。 好多人涌上来,翻遍了我的全身,直到摸到黏腻的血液。 耳边只剩呼啸的海浪声。 我捡起衣服,在蒋书亦的注视下缓缓走出葬礼场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戒指找到了。 人群慌乱起来。 许漾小跑着闯进沙滩,与我擦肩而过。 我拦上出租车。 沙滩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咆哮声。 “这血哪来的?我问你哪来的!” “你特么再说一遍?顾杳给谁申请的遗体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