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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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玉京城腊月里的这场大雪,下得邪乎。

鹅毛般的雪片仿佛无穷无尽,三天三夜,将这座大虞王朝的煌煌帝京捂了个严严实实。朱门高墙,飞檐画栋,尽数隐没在一片混沌的素白里,透着一股子压抑的寂静。唯有朱雀大街正中的萧国公府,灯火彻夜通明,像雪海孤岛,透出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焦灼。

花厅里,紫袍麒麟服的萧远山像头困在笼中的雄狮,背着手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地砸在厚实的波斯绒毯上,发出闷响。他面容刚毅,久居上位养出的威严此刻被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覆盖,紧锁的眉头能夹死苍蝇。窗外北风呜咽,卷着雪粒子扑在雕花窗棂上,沙沙作响,更添烦乱。

“父亲,母亲她……”十岁出头的萧景睿紧抿着唇,少年老成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目光死死黏在紧闭的产房门上。

“慌什么!”萧远山猛地顿住脚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大手用力按在长子肩上,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扇门半分,“你母亲福泽深厚,定能平安!”

话音未落,一声清亮到近乎刺耳的婴儿啼哭,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股子宣告天下的蛮横劲儿,猛地撕裂了花厅里粘稠的紧张空气!

“哇——!”

这哭声异常洪亮,穿透紧闭的门扉,竟隐隐压过了窗外的风雪怒号。

“生了!生了!”产房的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满脸汗珠却堆满狂喜的老嬷嬷踉跄扑出,对着萧远山纳头便拜,声音都劈了叉:“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夫人诞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天大的喜事啊!”

“好!好!好!”萧远山紧绷的脊梁骨瞬间松弛,连吼三声,刚毅的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狂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魁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一把拨开欲拦的嬷嬷,大步流星闯进了内室。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暖炉烘出的药草香扑面而来。内室布置得清雅而舒适,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面色苍白却难掩绝色的国公夫人林氏,正疲惫而满足地倚在侍女叠高的软枕上。她怀中,一个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婴孩,小脸皱巴巴红彤彤,兀自闭着眼,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响亮的啼哭,仿佛在向这陌生的天地宣告自己的降临。

“夫人!”萧远山几步抢到床前,半跪下来,粗糙的手指带着万般小心,轻轻拂过林氏汗湿的鬓角,眼中是铁汉罕见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苦了你了!”

“夫君……”林氏虚弱的笑容里盛满星光,将襁褓往他面前送了送,“快瞧瞧咱们的琰儿。”

“琰儿?”萧远山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这是爱妻早早为幼子备下的小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想碰碰那娇嫩的小脸,又怕自己掌心的厚茧伤了他,最终只是悬在半空,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皱成一团的小五官。

“父亲!母亲!给我看看弟弟!”一个粉红的身影像只灵巧的雀儿,带着清脆的童音扑到床边,后面紧跟着同样满眼好奇与欣喜的萧景睿。正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年方六岁的萧玉柔。

“柔儿慢些,别惊着弟弟。”林氏声音轻柔,带着宠溺。

“哎呀,弟弟好小!脸皱皱的,红红的,像…像只没毛的小猴子!”萧玉柔踮着脚尖,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新生命,口无遮拦地惊呼。

“胡说八道!”萧景睿板起小脸训斥妹妹,却也忍不住凑近细看,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郑重,“弟弟哭声如此洪亮,筋骨必然强健,将来定是顶天立地、为国效力的栋梁之才!”

暖意融融,初生婴儿带来的纯粹喜悦,将这权倾朝野的国公府熏染得如同世间最平凡的温馨之家,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严寒。

* * *

温馨?

襁褓中的婴孩,意识深处正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我在哪?’

‘身体…动不了?好沉…好小…’

‘图书馆…论文…最后…眼前一黑…’

‘古装?国公?夫人?琰儿?’

‘操!穿了?!’

庞大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冰河,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冲撞着他脆弱的思维壁垒。一个名为“大虞”的庞大王朝?八国争雄?狼烟遍地?萧国公府?权贵顶点?而我,成了这家的嫡幼子?萧景琰?!

狂喜的浪头还未拍下,就被更深的震惊和茫然淹没。前世的他,不过是个在故纸堆里刨食的历史系研究生,最大的野心是毕业后考个安稳的编制。一睁眼,竟成了这陌生时空顶级门阀的新生儿?这落差,比从珠穆朗玛峰顶掉进马里亚纳海沟还离谱!

‘冷静!萧景琰,给我冷静!’他用尽前世磨练出的意志力,在混乱的意识漩涡中死死抓住一根浮木。‘木已成舟!看这架势,爹妈感情好,兄姐也友爱,原生家庭SSR级配置!比上辈子强八百倍!’

‘萧景琰…名字听着就比张伟王强霸气。’

‘大虞?八国?没听过…纯架空!妥妥的乱世剧本!’

他拼命集中那微弱得可怜的新生儿精神力,努力去“听”周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话语,透过尚未发育完全的耳膜传来:

“…国公爷,小公子降生时,天象大异啊!您看外头这雪,下了三天三夜,偏偏方才公子落地那一刻,云缝里透出老大一片霞光,映得满院子都红了!老奴活了六十年,头一遭见这等奇景!”老嬷嬷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压得低低的。

“嗯,”萧远山浑厚的声音响起,透着满意与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瑞雪兆丰年,霞光映麟儿。天降祥瑞,正应在我萧家虎子身上!好兆头!”

“夫君说的是,”林氏温柔的嗓音像暖流,一只带着淡淡馨香、温软无比的手,轻轻抚过萧景琰的小脸,奇异地抚平了他意识深处的躁动,“只盼我们琰儿,一生平安康泰,顺遂无忧。”

‘霞光?瑞雪?神童光环这就给套上了?’萧景琰(他认命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心里嘀咕,一丝荒谬感升起,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也好,起点高总比地狱开局强。这光环,得好好利用。’

接着是大哥萧景睿那刻意模仿父亲沉稳、却依旧带着少年清朗的声音:“父亲,母亲,儿子定当加倍勤学苦练,文韬武略,将来护佑弟弟妹妹周全!”

“我也要!我也要保护弟弟!”萧玉柔不甘示弱地嚷嚷,童音清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冲刷过萧景琰混乱的心田。前世父母忙于生计,亲情淡薄如纸。而此刻,虽然被禁锢在这具无力弱小的躯壳里,但被如此纯粹、如此浓烈的亲情毫无保留地包裹着,竟让他生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贪婪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家人…真正的家人…’这个认知像定海神针,让他惊涛骇浪般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老天爷,你够意思!给了重开一局的机会,还直接丢了个顶配号!’

‘这乱世…这八国…这大虞…’

‘还有这听起来就波澜壮阔的舞台…’

‘我萧景琰,这辈子,活不出个人样来,都对不起这场穿越!’

一股混杂着新生、野心和决绝的豪气,猛地顶了上来,伴随着婴儿最原始的本能——他再次放声大哭。“哇——!”这一次,哭声更加嘹亮,更加理直气壮,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横,仿佛在向这个风起云涌的陌生时代,掷地有声地投下自己的战书。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呜咽着拍打国公府的高墙。暖阁之内,炭火噼啪,映照着新晋父母欣慰的笑脸,兄姐好奇的目光。一个新的传奇,在婴儿穿透风雪的啼哭声中,于玉京这座深似海的侯门内,悄然点燃了第一颗火星。

襁褓中的萧景琰,那双努力许久才勉强撑开一丝缝隙的、乌黑如墨玉的眼眸深处,一抹与婴儿的懵然纯净截然不同的、洞悉世情又野心勃勃的幽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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