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朔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带着塞外特有的、能冻裂骨头的凛冽。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只有几株枯死的胡杨,如同扭曲的鬼爪,顽强地刺破雪原,指向铅灰色的苍穹。

雁门关,这座扼守大虞北疆咽喉的雄关,此刻更像一头在风雪中负伤蛰伏的巨兽。高大的关墙斑驳陆离,布满刀砍斧凿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几处垛口坍塌的豁口,被粗糙的原木和冻硬的土石草草堵住,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城头残破的军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撕裂般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气息——是尚未散尽的焦糊味,是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烟味,是伤口溃烂的腥臭,更是数万疲惫不堪、在绝望中死守的将士们呼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沉重。

萧景琰勒住“玉逍遥”的缰绳,通体雪白的神驹不安地喷着白气,在深及马腹的积雪中踏着蹄子。他身后的五千京营精锐,经过近二十日的强行军,早已人困马乏,队列虽然依旧肃整,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眼前这炼狱景象的震惊。城门口,负责接引的校尉脸上冻疮开裂,眼神麻木,只草草验过兵符文书,便挥手示意他们入关。

踏入关城的那一刻,巨大的落差感几乎将萧景琰淹没。玉京的繁华锦绣、宫阙巍峨、弘文馆的墨香书韵,瞬间被眼前这满目疮痍、冰冷刺骨的现实碾得粉碎。街道两旁,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被烧得焦黑的房梁歪斜着指向天空。幸存的百姓蜷缩在勉强能遮蔽风雪的角落里,裹着破烂的毡毯,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一队队士兵抬着担架匆匆而过,担架上的人要么裹着渗血的麻布无声呻吟,要么已经僵硬冰冷。空气里那股混合着血腥、硝烟、腐臭和绝望的味道,浓烈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呕…” 旁边一个新调入京营的年轻士兵终于忍不住,扶着冰冷的城墙呕吐起来。

“废物!这点阵仗就受不了了?给老子憋回去!”带队的京营校尉厉声呵斥,脸色同样难看,但强撑着威严。

萧景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的翻涌。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的赵铁柱,沉声道:“铁柱叔,带弟兄们去指定营地安顿,检查马匹辎重,分发冻疮膏。”

“是!少爷!”赵铁柱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赞许。少爷比他们这些老兵适应得更快。

没有时间感慨。萧景琰按着腰间冰冷的刀柄,在引路老兵的带领下,穿过如同迷宫般拥挤混乱、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营区,走向关城中心那座最大的、由厚重条石垒砌、门口肃立着数名甲胄染血、眼神锐利如鹰的亲兵的——雁门关帅府。

帅府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压抑。一股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汗味、皮革味扑面而来。正厅中央,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简陋小旗,几处关隘险要的位置被朱砂狠狠圈出,触目惊心。沙盘旁,几个盔甲染血、面带疲色的将领正围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低声争论着什么,气氛凝重。

那魁梧的身影猛地转过身来!

正是雁门关副将,北疆实际的最高指挥官——雷豹!

数月不见,雷豹脸上的那道从额角划至下颌的刀疤似乎更深了,皮肉翻卷,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更添十分凶悍。他右臂依旧吊在胸前,左眼用一块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只完好的右眼。那只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烧红的炭块,喷射着狂躁、暴戾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他身上的铁甲沾满了黑褐色的血污和泥泞,仿佛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废物!一群废物!” 雷豹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三天!整整三天!拓跋烈的狗崽子就在二十里外的野狼谷扎营!游骑天天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晃悠!探子呢?派出去三拨了!人呢?是死是活,连个屁都放不回来!老子要你们有什么用?!”

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面前一个低着头、脸上带着一道新鲜鞭痕的斥候营校尉,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周围的将领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引路的老兵腿肚子都在打颤,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发飘:“禀…禀将军!京畿援军先锋…靖安伯萧景琰,奉旨…奉旨前来听候调遣!”

“靖安伯?”雷豹的咆哮戛然而止,那只血红的独眼猛地扫了过来,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门口那个身着崭新玄甲、身形挺拔却难掩单薄稚嫩的少年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帅厅内所有将领的目光,都带着审视、惊愕、以及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蔑,聚焦在萧景琰身上。那目光,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

“哈!” 一声充满讥讽的嗤笑打破了死寂。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雄壮如熊的将领,正是雷豹麾下头号猛将,骁骑营都尉韩猛。他抱着膀子,斜睨着萧景琰,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老子当是谁!原来是靠给当兵的塞鸭毛、给运粮的造雪橇封了爵的‘贵人’啊!怎么?玉京城的软饭吃不香了?跑到这死人堆里来找新鲜?还是觉得给咱们这些丘八再送点鸭毛鹅毛,就能把拓跋烈的狼崽子熏跑?”

哄笑声瞬间在几个将领中响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连那个挨了鞭子的斥候校尉,也抬起头,麻木的眼神里透出一丝看笑话的意味。

雷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血红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萧景琰。那眼神里,没有欢迎,没有期许,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狂躁怒火!仿佛在说:玉京城的娃娃,你来这里做什么?送死吗?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下!赵铁柱等亲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脸色铁青,眼中喷火。萧景琰却仿佛没有听到那刺耳的哄笑,也没有被雷豹那骇人的目光吓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和翻腾的热血,上前一步,对着雷豹的方向,无视那些嘲讽的目光,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朗,穿透了帅厅内的嘈杂:

“末将萧景琰,奉陛下旨意,以监军御史、宣节校尉之职,前来雁门关,归入雷将军麾下听用!末将年轻识浅,唯知尽忠报国,与袍泽同守国门!刀山火海,唯将军马首是瞻!请将军…示下!”

一番话,不卑不亢,将姿态放得极低,点明了自己的职责(监军、校尉)和目的(尽忠报国,同守国门),最后将指挥权完全交予雷豹,给足了这位暴戾主将台阶。

帅厅内安静了一瞬。哄笑声停了。韩猛脸上的讥讽也凝滞了一下。这小子…居然没被吓尿裤子?还敢一本正经地行军礼?

雷豹那只血红的独眼,依旧死死地盯着萧景琰。足足过了十息,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嘶哑冰冷,如同金铁摩擦:

“监军?校尉?哼!老子这里,只认能砍狄狗脑袋的刀!不认什么狗屁爵位官衔!” 他猛地一指帅厅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沾满血污泥泞的破损兵甲,又指向外面风雪中隐约传来的伤兵哀嚎:

“看到没?这就是雁门关!缺胳膊断腿是常事!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想当官老爷?滚回你的玉京城去!”

他猛地踏前一步,铁塔般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独眼中凶光毕露,直刺萧景琰眼底:“想留下?行!先让老子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贵人’,能不能扛得起雁门关的刀!”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咆哮道:

“韩猛!”

“末将在!”韩猛立刻挺胸。

“这小子!还有他那帮子花架子亲兵!全他娘的交给你!”雷豹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扔到陷阵营去!今天起,给老子去掏茅坑!清马粪!巡最远的哨卡!守最烂的城墙豁口!敢叫一声苦,敢掉一滴猫尿,敢耽误半点军务——军法从事!砍了脑袋给老子当夜壶!”

“得令!”韩猛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看向萧景琰的眼神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充满了戏谑和凶残,“嘿嘿,‘贵人’,跟老子走吧?陷阵营的兄弟们,可都盼着您这金贵身子来‘指点’呢!”

“将军!”赵铁柱目眦欲裂,一步踏出就要争辩。

“退下!”萧景琰猛地低喝,阻止了赵铁柱。他脸色微微发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迎着雷豹那吃人般的目光和韩猛毫不掩饰的恶意,再次抱拳,声音依旧平稳:

“末将领命!”

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两个字:领命!

雷豹的独眼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看萧景琰,烦躁地挥挥手:“滚!都给老子滚!韩猛,带他去!别在这碍眼!”

“走!靖安‘伯’爷!”韩猛阴阳怪气地吆喝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厅。萧景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示意赵铁柱等人跟上,默默地跟在韩猛身后,踏入了雁门关这充斥着血腥、泥泞与恶意的第一课。

* * *

陷阵营的营地,位于雁门关最西北角,紧挨着坍塌最严重的一段城墙。这里仿佛是关城被遗忘的角落,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冻硬的马粪。几顶破旧的帐篷在风中摇摇欲坠,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混合臭味。

当韩猛带着萧景琰和他那二十名披着精良甲胄的亲卫出现在营地时,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嘿!快看!韩都尉带‘贵人’来了!”

“啧啧,这细皮嫩肉的,是来唱戏的吧?”

“哟呵,还带着亲兵呢?穿得比咱们将军还亮堂!来打仗还是来选驸马啊?”

“掏茅坑的驸马爷?哈哈哈!”

污言秽语和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如同冰雹般砸来。陷阵营的兵痞们,多是些桀骜不驯、在战场上滚过几回油锅的老兵油子,或是犯了军规被贬至此的刺头。他们浑身脏污,眼神麻木中带着野兽般的凶悍和玩世不恭的恶意,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群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韩猛抱着膀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指着营地一角散发着恶臭、被冻硬的污物堆积如山的茅坑,又指了指旁边马厩里堆积如山的马粪,最后指向远处那段在风雪中如同狰狞伤口的城墙豁口:

“瞧见没?靖安伯爷?这就是您的差事!今天日落前,茅坑给老子掏干净!马粪清走!豁口那边,安排你的人,给老子轮班守夜!少掏一铲子粪,少站一个时辰岗,老子扒了你们的皮点天灯!” 他狞笑着,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至于您这金贵身子嘛…嘿嘿,先给兄弟们打个样儿?让咱们也开开眼,看看玉京城的贵人是怎么掏大粪的?”

“哈哈哈!”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赵铁柱和二十名亲卫气得浑身发抖,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怒火几乎要喷出来。他们都是国公府的精锐,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萧景琰的脸色也白了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那污秽不堪的茅坑和堆积如山的马粪,听着耳边刺耳的嘲笑,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这里是战场!是虎帐!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永无立足之地!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退缩,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他无视韩猛戏谑的目光和周围的哄笑,大步走到茅坑边,一把抓过旁边一把沾满污秽、冰冷刺骨的铁铲!

“少爷!” 赵铁柱失声惊呼。

萧景琰充耳不闻。他脱下御赐的金丝软甲外罩的崭新皮甲,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在所有人惊愕、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高高举起了铁铲!

噗嗤!

第一铲!冰冷的、冻结着污秽的粪块被狠狠铲起!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萧景琰的身体猛地一僵,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但他死死咬着牙,憋住一口气,手臂用力,将那一铲污秽重重甩进旁边的粪车!

紧接着,是第二铲!第三铲!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僵硬笨拙,迅速变得稳定有力!每一次铲起,每一次甩出,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寒风卷起雪沫,抽打在他单薄的后背上,汗水却迅速浸湿了他的鬓角,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帅厅里的下马威,是冰冷的刀锋。这陷阵营的粪坑,才是滚烫的烙铁!他要让这烙铁,将自己身上所有属于玉京“靖安伯”的娇贵、脆弱、不切实际的幻想,统统烫掉!只留下最坚韧的骨头和最滚烫的血!

整个营地,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哄笑声、嘲讽声,都卡在了喉咙里。韩猛脸上的戏谑笑容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隐隐的震动。那些老兵油子们,麻木的眼神也第一次出现了波动,看着那个在恶臭与严寒中沉默挥铲的单薄身影,如同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赵铁柱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一跺脚,嘶吼一声:“都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少爷在干什么吗?给老子清马粪!守豁口!动起来!” 他一把夺过旁边一把铁锹,冲到马厩旁,疯了一样铲起那冻硬的马粪!二十名亲卫如梦初醒,强忍着屈辱和恶心,怒吼着扑向各自的“任务”!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铁铲刮过硬物的刺耳声响,寒风的呼啸,以及那沉默而倔强的少年,在污秽与冰寒中,用最卑微的方式,向着这座吃人的雄关,发出了第一声不屈的呐喊!虎帐磨刀,第一道血槽,已在这屈辱的冰寒中,悄然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