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陈晚宜摊开的《文学理论》书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昨晚她还是硬着头皮,在凌晨一点多给林远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回复:

陈晚宜 真的非常抱歉!刚刚才看到信息!谢谢你的理解!下次一定注意充电!后面还加了个哭泣表情。

发完这条信息,她就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整晚都没睡踏实。

现在,坐在熟悉的后排靠窗位置,她感觉如坐针毡。眼睛死死地盯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来了。

她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那个身影走进了教室。沉稳的脚步声,若有若无的皂香……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书页上。

余光拼命地收敛,不敢往中间靠过道的方向瞟哪怕一眼。她甚至能听到他和张磊他们低声打招呼的声音。

讲台上,教授已经开始讲课。陈晚宜强迫自己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机械地划拉着,写下的东西连她自己都看不懂。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就在她以为今天可以像鸵鸟一样安全度过时,身旁过道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路过。

那脚步声停在了她旁边的空位旁——正是昨天林远坐的那个位置!

陈晚宜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他……他又要坐这里?!

果然,她听到了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抱起自己的课本和笔记本,“唰”地一下,飞快地挪到了旁边更靠墙、更角落的那个空位上!

差点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幸好里面没水,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逃避。

等她在那更角落的位置坐定,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烧得滚烫。

她死死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根本不敢去看旁边被她“抛弃”的那个位置,更不敢看林远此刻是什么表情。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似乎落在了她身上,带着疑惑,让她如芒在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教授讲课的声音。陈晚宜的举动虽然突兀,但在偌大的阶梯教室后排,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只有坐在她原来位置旁边的两个女生,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听到林远似乎吸了口气,然后自然的,在她刚才腾出来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以及……一种更加微妙尴尬的距离。

接下来的半节课,对陈晚宜来说简直是酷刑。

终于熬到下课铃响。陈晚宜立刻抓起书包,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飞快地冲出了教室后门,汇入下课的人流中,她只想立刻消失。

教学楼外阳光正好,空气清新。陈晚宜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个高压舱。

她需要冷静一下,也需要……喝点冰水降降温。她朝着教学楼旁边的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门口排着不算长的队。陈晚宜排在一个女生后面,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很自然地排到了她身后。

那气息……太熟悉了。

陈晚宜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怎么也来了?!还偏偏排在她后面!

她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挪,离他远点,但小卖部门口空间有限,队伍排得紧凑,她根本无处可躲。

只能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后背挺得笔直,感觉身后那道目光似乎正落在她的后颈上,带来一阵阵麻痒。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是同学们买水、聊天的声音,但陈晚宜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身后那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排在她前面的女生买完东西离开了。终于轮到她。

“要……要一瓶矿泉水。”陈晚宜声音干涩地对老板说,只想快点买完离开。

老板转身去冰柜拿水。

就在这短暂的空档,身后那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了,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听不出情绪的陈述口吻:

“昨晚,是不是又忘了回我信息?”

陈晚宜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她猛地转过身,对上林远那双沉静的眼眸。

“呵呵呵。”她尴尬的笑了笑。

“我……我,”陈晚宜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不起昨晚打游戏打太晚了就……就忘了……”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老板这时把冰镇的矿泉水递了过来:“同学,你的水,一块五。”

陈晚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接过冰冷的矿泉水瓶,瓶身传来的凉意让她滚烫的手指稍微舒服了一点。

“打完游戏就忘了?”林远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只是那微扬的尾音,似乎带着一点极淡的调侃?

他往前一步,站到柜台前,对老板说:“老板,一瓶乌龙茶,冰的。”

陈晚宜拿到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抱着矿泉水瓶就想往旁边溜。

“等等。”林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陈晚宜脚步一顿,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僵硬地转过身。

林远已经买好了乌龙茶,冰凉的绿色瓶子在他手中,他说道:“下次再忘,可能要收利息了。”

说完,他拧开乌龙茶的瓶盖,仰头喝了一口,便径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陈晚宜抱着冰凉的矿泉水瓶,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下次再忘,可能要收利息了……”

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没有指责,没有生气,甚至没有追问。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和一个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威胁”。

这……这算怎么回事?

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自己已经放他两次鸽子了都?

陈晚宜彻底懵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外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冰凉地滑落。

重新走进《文学理论》课的阶梯教室时,她低着头,像做贼一样溜回自己那个更角落的位置。

谢天谢地,昨天林远坐的那个暂时还空着。她赶紧坐下,把矿泉水瓶放在脚边,摊开书本,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塞满自己混乱的思绪。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讲解着“陌生化”理论在俄国形式主义中的核心地位,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激情。

可那些理论术语,那些精妙的分析,此刻在陈晚宜听来,都像是遥远山谷传来的模糊回音,根本无法进入她的意识。

她盯着书本上“陌生化”那几个字,眼神涣散。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飞。

那清爽的芳香仿佛又萦绕在鼻尖。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陈晚宜同学?”

一个带着点询问意味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陈晚宜纷乱的思绪!

她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一样抬起头。

讲台上,老教授正推着老花镜,目光穿过一排排座椅,精准地落在了她这个角落的位置上。教室里大部分同学的目光,也随着教授的提问,齐刷刷地转向了她。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陈晚宜的脸颊和耳朵瞬间烧得滚烫!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嘎吱”声。

她手足无措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

“啊?教……教授?”她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根本不敢看教授的眼睛。她刚才完全没听见!根本不知道教授问了什么!

老教授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窘迫,以为她只是没听清,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请你谈谈,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手法,在具体文学作品中是如何打破自动化感知,延长审美过程的?可以结合我们上节课提到的小说片段来分析。”

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自动化感知?审美过程?

这些名词像天书一样砸在陈晚宜的头上。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上节课的小说片段?她只记得自己当时好像也在走神……

“我…我。”她张着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还有一丝看热闹的意味。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她却连抬手擦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她死死地盯着自己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仿佛能从上面盯出答案来。

就在她感觉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一个极低的声音,从她旁边隔着一个过道的位置传来。

那声音压得很低,语速不快却清晰地钻进了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战争与和平》安德烈负伤躺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仰望天空……熟悉的蓝天变得陌生、高远、具有神性打破了对战场和死亡的自动化麻木延长了对生命和宇宙的感知与思考……”

是林远的声音!

陈晚宜下意识地复述着传入耳中的话语,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是……是《战争与和平》里安德烈公爵负伤躺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他……他仰望天空熟悉的蓝天变得陌生、高远具有……具有神性这……这打破了……打破了……”她卡壳了一下,努力回忆着那低语中的关键词,“打破了……对战场和死亡的自动化麻木……延长了……对生命和宇宙的感知与思考……”

她磕磕绊绊地复述完,声音细若蚊蝇,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教室里一片寂静。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嗯,不错。这个例子抓得很典型。

安德烈在濒死之际,习以为常的天空突然呈现出全新的、震撼心灵的维度,这正是陌生化手法制造的审美延宕效果。请坐吧。”

“呼……”陈晚宜如蒙大赦,腿一软,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强烈得让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朝旁边隔着一个过道的位置瞥了一眼。

林远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微微低着头,看着摊开的书本。他手里那支磨砂金属笔筒的黑色签字笔,正被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着,在指尖划出流畅而稳定的银色弧光。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陈晚宜收回目光,胸腔里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空白的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这一次,她拿起笔,手指不再颤抖,用力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

陌生化 - 什克洛夫斯基 - 安德烈的天空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讲台上,教授已经继续讲解下一个理论要点。教室里恢复了正常的听课氛围。但陈晚宜知道,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陈晚宜立刻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依旧带着点慌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想逃离。

她收拾好书包,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飞快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林远也正在收拾书本,动作不快不慢。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的张磊回过头,冲着林远喊:“老林,走!食堂!饿死了!”

林远应了一声:“好。”他拉上帆布包的拉链,站起身。

陈晚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会……说什么吗?关于刚才?

然而,林远只是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目光平静地扫过她这边,没有任何停留,然后,他便跟着张磊他们,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后门。

清爽的皂香气味随着他的离开而渐渐消散。

陈晚宜站在原地,看着教室门口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刚才课堂上那惊险的解围,像一场短暂而真实的梦。梦醒了,他依旧是那个平静的林远,而她,还是那个缩在角落、笨拙慌张的陈晚宜。

只是,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似乎又因为那声低语,悄然滋生了一点点。她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自己刚刚写下的那几个字,指尖轻轻抚过“安德烈的天空”。

窗外的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