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谷的冬日,比城市里更显清冽寂静。出租车将他们送到景区入口后,两人沿着一条被薄雪覆盖的栈道徒步前行。
空气冷得像刀子,吸进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却格外清新。
路旁的松树枝头挂着晶莹的雾凇,远处的山峦笼罩在灰白的薄雾中,偶尔有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打破沉寂。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绕过一片嶙峋的山石,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大的湖泊静静地躺在山谷的怀抱中。湖面已经完全封冻,覆盖着一层不算很厚的冰壳,在冬日阴郁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白光。
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能看到一些零星的脚印延伸向湖心,显然已有胆大的游客先行踏足。湖边散落着几块被积雪半掩的大石。
“就是这里了。”林远停下脚步,望着眼前的冰湖。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好安静……”陈晚宜轻声说,眼前的景象带着一种冷冽的美。冰封的湖面,寂静的山谷,仿佛与世隔绝。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几步,找到一处坡度较缓的地方,试探着踏上了冰面。
脚下传来冰层特有的、带着点空洞感的坚硬触感。冰面并不算非常光滑,有些地方凹凸不平,覆盖着薄雪。他们走得很慢,很小心,脚下偶尔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冷吗?”林远问,从背包侧袋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递给陈晚宜。里面依旧是温热的茶水。
“还好。”陈晚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寒意。她把杯子递还给林远时,顺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块王晓晓塞给她的巧克力,“给,补充点热量。”
“谢谢。”林远接过,撕开包装,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两人就这样在寂静的冰湖上慢慢走着,脚下是未知的冰层,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刚才路上看到的奇怪树根,山谷里稀有的鸟叫声,王晓晓又说了什么傻话。
走到湖心附近,脚印变得稀疏。陈晚宜看着脚下浑浊的冰层,能隐约看到下方深色的湖水,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林远,你……是独生子吗?”
“嗯。”林远点头,目光扫过远处的山脊。
“那……挺好的,家里就你一个,爸妈肯定很疼你。”陈晚宜说着,心里却有点莫名的期待。
“还好。”林远的回答依旧简短,沉默了几秒。
冰面似乎更薄了些,踩上去的感觉也更微妙。陈晚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用尽了积攒的勇气,声音很轻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题出口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寒风刮过冰面的呼啸声变得格外清晰。
林远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了半拍。他侧过头,看向陈晚宜。陈晚宜没敢看他,只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冰面,脸颊在冷风中却感觉异常滚烫。
林远沉默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陈晚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时,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
不知道。
三个字,像冰冷的雪粒砸在陈晚宜的心上。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是“不知道”,而不是“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有,但不确定是谁?还是……根本没考虑过?
她不知道该如何解读,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比这山谷的寒风更冷。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低低的音节:
“哦。”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沉闷和尴尬。刚才的轻松荡然无存。他们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谁也没再说话。脚下的“咯吱”声变得格外刺耳。
走到靠近对岸的一片区域,这里似乎更少人踏足,冰面看起来也更薄、更不平整。
“累了,歇会儿吧?”林远停下脚步,指了指那几块岩石。
“嗯。”陈晚宜低声应着,心里还堵着刚才的失落。
两人走到大石旁,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拂去石头上的积雪,坐了下来。冰冷的石头透过厚实的裤子传来寒意。
陈晚宜望着眼前这片冰封的湖面,看着上面零星几个和他们一样在行走的人影,心头那股莫名的烦闷让她脱口而出:
“你说……这么多人踩在上面,这冰……会不会突然塌下去啊?”
林远认真地看了一眼冰面,语气笃定地回答道:“不会。这里结冰时间不短,厚度应该足够承受人的重量,只要不去边缘特别薄的地方。”
他的话反而让陈晚宜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更强烈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猛地站起身,看也没看林远,声音有点冲地说:“是吗?那我试试!”
说完,她不等林远反应,径直朝着冰湖中心、一个看起来没什么脚印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脚下的冰面似乎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更沉闷的声响。
“陈晚宜小心点!”林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着急。
陈晚宜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她想要走到更中心的地方。
就在她走了大约十几步,距离岸边已有相当一段距离时
咔嚓!
一声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像冰针刺破了寂静的空气,骤然从她脚下传来!
陈晚宜浑身一僵!瞬间停住了所有动作!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温度的寒冷,而是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她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冰层传来一阵细微的、不祥的震动!
“怎么了?”林远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着明显的紧张。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异响,正快步朝她这边走来。
“别……别过来!”陈晚宜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充满了恐惧,“我……我脚下的冰……好像……裂了……”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浑浊的冰面,仿佛能看到那看不见的裂痕正在蔓延。
林远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离陈晚宜还有几步远,目光扫视着她脚下的区域。
“别动!千万别动!”他低喝道,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然而,就在林远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他极其谨慎地向前挪动一小步,试图更靠近陈晚宜一点时
脚下的冰层再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叠加在同一个脆弱点上!
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大玻璃碎裂般的“咔嚓!咔嚓嚓——!”巨响!
陈晚宜脚下原本只是细微裂痕的冰面,瞬间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开来!紧接着,在她惊恐绝望的尖叫声中,她脚下的冰层猛地向下塌陷!冰冷的湖水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瞬间将她吞噬!
“啊——!”
刺骨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陈晚宜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湖水中!
巨大的冲击力和冰冷的窒息感让她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本能的挣扎和灌入口鼻的冰水带来的剧痛!
而就在她坠入冰窟的瞬间,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也紧随其后,猛地探入冰冷刺骨的湖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林远!他为了抓住她,根本来不及后退,在巨大的惯性下,也紧跟着她一起,被那破裂扩大的冰窟窿瞬间吞没!
噗通!噗通!
两声沉重的落水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两人。
刺骨的冰冷、窒息的黑暗、灌入口鼻的冰水带来的灼痛感……陈晚宜在绝望的挣扎中,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冻结、剥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彻底吞噬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她的腰!硬生生地将她从冰冷的深渊里向上拖拽!
“哗啦——!”
伴随着破水而出的巨响和剧烈的呛咳,陈晚宜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刺骨的寒风瞬间像无数把小刀刮在湿透的脸上和头发上,冻得她牙齿疯狂打颤,几乎无法呼吸!
她本能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住了身边那个同样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的林远!
“救……救命!”林远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剧烈的喘息,他一边奋力托住陈晚宜不让她再次下沉,一边朝着岸边发出呼喊。
冰窟窿的边缘还在不断碎裂,冰冷的湖水贪婪地拉扯着他们。
岸上几个原本在远处拍照的游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呼喊着,有人迅速找来长长的树枝,有人脱下外套试图连接成绳索,场面一片混乱和惊惶。
“抓住!抓住树枝!”岸上的人焦急地大喊。
林远一手死死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陈晚宜,另一只手奋力伸出去够那递过来的树枝。冰冷的水让他动作僵硬,每一次划动都无比艰难。
最终,在岸上几个男人的合力帮助下,两人被连拖带拽地拉上了破碎的冰缘,狼狈不堪地滚到了相对安全的湖岸边。
接触到坚实冰冷的地面,陈晚宜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冰冷的湖水,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瞬间带走了所有体温,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让她感觉连灵魂都在颤抖。
她看到旁边的林远同样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撑着地面也在剧烈咳嗽和喘息,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不断从下巴滴落。
岸上的人七手八脚地脱下自己的厚外套裹住他们,有人飞快地跑去景区管理处求救。
很快,景区的工作人员带着厚毛毯和应急保温毯赶到了现场。
景区简陋的休息室里,暖气开到了最大,发出嗡嗡的轰鸣声。
陈晚宜和林远各自裹着厚厚的、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军用毛毯,蜷缩在两张并排的塑料椅子上。工作人员给他们倒了滚烫的姜糖水。
两人都沉默着,捧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地喝着滚烫辛辣的糖水,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湿透的衣物被工作人员拿去烘干机烘烤,休息室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姜糖水的味道。
陈晚宜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毛毯里。
是她!是她任性妄为,不听劝告,非要往危险的地方走,才导致了这件事情!
不仅自己差点没命,还连累了林远!看着他同样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身体,陈晚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
她根本不敢看他,更不敢说话,只是把身体尽可能地蜷缩起来,靠在椅子的另一边,离他远远的,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自己的罪过。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暖气机的嗡嗡声和他们偶尔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轻微磕碰声。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林远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算了……自认倒霉吧。”
他仰头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滚烫的姜糖水灌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陈晚宜的心猛地一揪。这句“自认倒霉”,比任何责备都让她难受。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工作人员拿着烘得半干的衣物回来了。两人默默地换好。虽然衣服还有些潮气,但比刚才湿透的状态好多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闷。叫来的出租车里暖气很足,但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
陈晚宜紧紧贴着车门坐着,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萧瑟冬景,一言不发。林远也沉默地看着前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出租车先到了杂货店门口。陈晚宜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低着头,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对不起”,声音细若蚊蚋。
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店里,留下林远在车里,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
回到家,陈晚宜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母亲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和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声追问。
陈晚宜只是含糊地说不小心滑了一跤,掉进小水坑里了,搪塞了过去。她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钻进被窝,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后怕。
晚上,手机屏幕亮起。
是林远的微信。
林远 怎么样?没事了吧?
看着这条信息,陈晚宜心里五味杂陈。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手指僵硬地回复:
陈晚宜 嗯,没事。你呢?
林远 没事。
对话到此结束。陈晚宜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清晨,陈晚宜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痛给弄醒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感觉头重脚轻,鼻子完全不通气,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她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滚烫!
完了,感冒了!还是重感冒!
她昏昏沉沉地摸出手机,想给母亲发个信息说今天起不来看店了。手指却不小心点开了微信,停留在和林远的对话框上。鬼使神差地她带着点鼻音,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陈晚宜 我好像……感冒了……
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震动起来。林远直接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陈晚宜吸着鼻子,接通了。
“喂?”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严重吗?”林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明显的鼻塞音?甚至比她还沙哑!
“还……还行,就是头好痛,嗓子疼,鼻子不通……”陈晚宜瓮声瓮气地说,“你呢?你声音怎么也……”
“有点。”林远简短地回答,顿了顿,说,“等着。”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陈晚宜握着手机,有点懵。等着?等什么?
不到半小时,杂货店门口传来熟悉的铜铃声。陈晚宜挣扎着爬起来,披上外套走到前面。
只见林远站在门口,他今天没穿冲锋衣,换了件厚实的黑色大衣,围着深灰色的围巾,但脸色依旧不太好,鼻尖微红。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看到陈晚宜裹着厚外套,头发凌乱、还吸着鼻子的样子,林远眉头微蹙,走了进来,把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
“药。”他言简意赅,声音沙哑,自己也忍不住侧过头,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陈晚宜看着塑料袋里各种各样的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甚至还有润喉糖和退烧贴。
再看看林远明显也带着病容的脸,和他那副“我没事”的表情,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让她忍不住想笑,却又因为鼻子不通气而显得声音怪怪的:
“噗……你自己都感冒了,还给我送药?五十步笑百步啊?”
林远抬起眼,那双因为感冒而带着点水汽的眸子看向她,里面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顺路。”
陈晚宜看着他那副明明自己也难受却还强撑着、拎着药“顺路”过来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落水而产生的巨大隔阂和羞愧,似乎被这交叉的感冒和这一袋子药,冲淡了一些。
她拿起那盒退烧贴,抽出一片,没有给自己,而是撕开包装,踮起脚,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报复心理,“啪”地一下,直接贴在了林远微烫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林远愣了一下,随即眉头蹙得更紧,但也没躲开,只是些许无奈的看着她。
陈晚宜看着他额头上那个突兀的退烧贴,和他难得一见的、带着点病弱和“被欺负”的表情,终于忍不住,顶着浓重的鼻音,笑出了声。
虽然笑得有点喘,还有点咳,但心情却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林远看着她笑,最终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把额头上那张退烧贴按得更服帖了一点,然后从塑料袋里又拿出一盒感冒冲剂,撕开包装,自顾自地去饮水机接热水冲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