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重地压在安平市城西的上空。

雷动走在纺织厂宿舍区的废墟里,像一只潜入坟场的孤狼。

脚下是碎砖和玻璃碴,每一次踩踏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风穿过被砸烂的窗框,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煤灰、腐烂木料和潮湿泥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这里是活人的禁区,鬼魂的乐园。

根据楚云飞的指引,雷动不再进行普遍的试探。

他的目标明确而尖锐——那些在官方记录里已经“圆满解决”,却依旧盘踞在这片废墟里的“怨灵”。

他绕过一堆扭曲的钢筋,在一栋墙体开裂的筒子楼前停下。

二楼的一扇窗户,被几块破木板胡乱钉死,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像一只绝望却又警惕的眼睛,窥视着这个破碎的世界。

就是这里。

雷动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楼下,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像某种无声的祭奠。

果然,几分钟后,那道门缝里传来了沙哑而神经质的低语。

“谁?滚……都滚……”

声音属于一个女人,衰老,且被恐惧和悲伤彻底抽干了灵魂。

“我路过,找口水喝。”

雷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能安抚野兽的沉静。

“没有水……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门后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我的伟儿……我的张伟……被那吃人的机器吃了……他们害死了我儿子……”

张伟!

雷动的心猛地一沉,烟灰烫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

他找到了,楚云飞要他找的那个名字,就这么突兀地,从一个疯癫老妇的口中飘了出来。

“大娘,”

他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张伟……他是怎么出事的?”

“机器……那杀千刀的机器……他们不给钱,我们就不能搬……我儿子去找他们理论……然后……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们说,是意外……是意外啊……”

老妇人的哭声变成了尖利的号叫,像一把生锈的刀,在雷动的心头反复刮擦。

就在这时,几道刺眼的手电光从巷子口猛地射来,将雷动牢牢锁定。

李二狗晃了晃脖子,一步步逼近,他没有拿棍子,而是从腰后,缓缓抽出了一柄开了刃的、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的军用匕首。

他身后的人,则默契地散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堵死了所有退路。

“朋友,混哪条道的?这儿的规矩,不懂吗?”

李二狗的声音很平静,但那舔着刀刃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雷动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混混。

这是见过血的亡命徒。

他没有废话,在李二狗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猛地一跺,将一块碎砖踢向李二狗的面门!

趁着李二狗侧身闪避的刹那,雷动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不退反进,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两人之间,硬生生撞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其中一个混混被他用肩膀撞得倒飞出去,包围圈瞬间出现一个缺口。

“妈的,给我废了他!”李二狗怒吼一声。

雷动头也不回,像一头猎豹,瞬间窜入旁边一条更为狭窄的、堆满建筑垃圾的夹缝。

一根钢管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砸在墙上,迸出点点火星。

……

第二天,省电视台。

沈青禾没有再去碰安平市宣传部那堵冰冷的墙。

她提着一盒上好的龙井,敲开了一位退休老前辈的家门。

陈老,省台曾经的“第一支笔”,也是她父亲生前为数不多的至交。

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照着满屋的书香和茶香。

陈老满头银发,精神矍铄。

他听完沈青禾的叙述,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

“青禾啊,安平那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有些鱼,在水底已经长成了精,轻易是动不得的。”

“陈伯伯,我只想知道真相。”沈青禾的语气很坚定。

陈老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和她那位执拗的父亲。

他沉默片刻,呷了口茶。

“官方的通稿,都是化妆后给外人看的小姑娘,漂漂亮亮,天衣无缝。你要想看真相,就得去看她卸妆前的素颜照,甚至……是她病历本上的X光片。”

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别总盯着最新的文件,去翻那些被遗忘的、积了灰的旧档案。特别是那些未经修饰的原始记录,比如……一年前,某个工地的安全生产事故内部简报。”

陈老一句话,如同拨云见日。

沈青禾告别后,立刻赶回台里,直奔那间尘封的档案库。

那股熟悉的、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是真相的气息。

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铁皮柜底层,翻出了一份已经泛黄的《关于安平市城西纺织厂拆迁工地塔吊意外的内部调查简报》。

文件很薄,结论简单而清晰:

“系工人张某操作不当,导致塔吊失衡,本人不幸坠亡,属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已对相关责任人进行内部处理,并对家属完成抚恤工作。”

沈青禾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屏住呼吸,翻到最后一页的伤亡名单。

在名单的末尾,她看到了那个名字——

张伟。

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她的脑海。

她立刻冲出档案室,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云飞!我找到了!一年前的一起‘意外事故’!死者的名字,叫张伟!”

……

深夜,楚云飞的出租屋。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他的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上停留着雷动几小时前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张伟。其母称被害。”

而刚刚,沈青禾电话里那个同样的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血泪棋谱”中最阴暗的一格。

前世的记忆碎片,此刻被精准地激活、重组。

他想起来了。

这起所谓的“意外”,在前世,是高建瓴手下第一悍将“阿勇”亲自操刀的杰作。

张伟,就是那个带头抵制拆迁、油盐不进的“钉子户”头领。

于是,一个“意外”便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冷酷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然后被定义成一纸冰冷的“安全事故报告”。

一笔远超正常标准的“抚恤金”,堵住了他家人所有的嘴,也买断了他们所有的追诉权。

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一丝波澜。

这就是高建瓴的手段。

楚云飞的拳头在桌下猛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毫不掩饰的、狼一般的杀意。

雷动找到了“人证”的源头,沈青禾找到了“物证”的开端。

两条看似无关的线索,在他的脑海里,完美地交织成了一张指向凶案的地图。

这张地图,就是他一直寻找的,那枚足以将高建瓴“儒商”面具彻底击碎的炮弹。

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意的弧度。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黎明前最猛烈的那场风暴。

“高建瓴,”

他低声自语,声音像淬了冰,“你的第一道裂缝,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