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凌晨一点的钟声,通过导播间的监听耳机传过来,沉闷得像敲在湿棉花上。

陈默摘下耳机,随手扔在调音台上。设备面板上几十个推子和旋钮,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轻响。

直播结束了。

“在线收听人数,峰值……三位。”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夏晓薇,他的实习生,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姑娘,此刻正扒着门框,半个身子探进来。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数据单,那上面的数字,与其说是数据,不如说是一种行为艺术。

“不错,比昨天多一个。”陈默面无表情地回应,开始熟练地关闭设备电源。一排排指示灯渐次熄灭,房间里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电脑屏幕幽蓝的余光,映着他脸上那点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有一个是我妈,”夏晓薇走进来,把数据单放在桌角,声音压得更低了,“她……她是为了支持我工作。”

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他没看她,只是盯着面前一根接触不良的音频线,伸手捻了捻。“替我谢谢阿姨。让她下次别这么辛苦,这个点早该睡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电器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这间AM频道的直播间,位于大楼的角落,窗外对着一面砖墙,一年到头见不到什么阳光。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起泡,像得了皮肤病。

夏晓薇没走。她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衣角。“默哥,王主任今天下午又找我了。”

“嗯。”陈默应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工作。拔线,缠绕,分类。他的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像是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

“他说……节目这个月的KPI还是垫底,”夏晓薇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月底还没有起色,频道就要……就要考虑优化整合了。”

“优化整合”,一个体面的词。陈默心里清楚,它的另一层意思是“砍掉”。他的节目,《深渊回响》,这档在深夜AM744频道播出的、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初衷的节目,终于要走到头了。

“知道了。”他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这种平静让夏晓薇有些不知所措。她眼里的那点光,是这个沉闷空间里为数不多的亮色。“默哥,我们……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吧?要不,我们试试读那些网络热门段子?或者连线搞个星座占卜?现在不都流行这个吗?”

陈默终于停下手,转过头看着她。夏晓薇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和急切,像一只落水后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的小动物。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拿起自己的外套。

“下班吧,晓薇。太晚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些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走出广播大楼,午夜的冷风灌进脖子,让陈默打了个寒颤。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双手插进口袋。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房东的短信,言辞恳切,主题明确:明天是交租的最后期限。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没回复。

末班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来,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车上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和他一样满脸倦容的夜归人。陈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霓虹灯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那些光亮似乎都绕着他走,照不进这节摇晃的车厢。

回到那间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出租屋,已经是凌晨两点。开门时,钥匙和锁孔摩擦,发出干涩的声响。屋里一股淡淡的潮气,混杂着书本的纸张味。

一只橘猫从沙发底慢吞吞地钻出来,迈着标准的模特步,走到他脚边,用脑袋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瓦力,今天也没抓到老鼠?”陈默弯腰,挠了挠它的下巴。

橘猫“喵”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先给瓦力的食盆里添满了猫粮,然后才从冰箱里拿出自己的晚餐——一盒便利店的打折便当。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后,他端着那份看不出原本食材模样的“红烧牛肉饭”,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电视没开。整个房间里,只有咀嚼声和瓦力吃猫粮的咔嚓声。

他吃得很快,像是完成一项任务。吃完后,把塑料餐盒扔进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里,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发呆。那块水渍的形状,有点像一头搁浅的鲸鱼。

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想,直到四肢都有些发麻。

放弃吧。一个声音在心里说。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坚持什么呢?当初那点可笑的理想,早就被现实磨得连渣都不剩了。找个班上,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夏晓薇那张写满期盼的脸。

“默哥,我觉得你的声音,有一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那是她第一天来实习时说的话。

陈默缓缓地坐起身,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他站起来,抓起刚刚脱下的外套,重新穿上。

瓦力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出去一趟,”陈默对猫说,也像对自己说,“总得……有个像样点的收尾。”

他想再做最后一期节目。不为收听率,不为KPI,什么都不为。就为了给这档陪伴了他这么多年的节目,办一场体面的葬礼。

凌晨四点的广播大楼,静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陈默刷开门禁,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回荡着。

直播间里,那些被他亲手关闭的设备,像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那里。他深吸一口气,坐回熟悉的位置,按下总电源。

设备依次启动,指示灯逐个亮起,调音台发出了轻微的电流声,像沉睡的人发出的第一声叹息。

他没有急着开始,而是从储物柜里翻出了一堆清洁工具。既然是最后的葬礼,总得把场地打扫干净。他用湿布擦拭调音台上的每一个旋钮,用小刷子清理推子缝隙里的灰尘,甚至把机柜后面纠缠不清的线缆,一根根解开,重新梳理。

就在他清理一台老旧的音频效果器时,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一个深嵌在机箱侧面的、几乎与外壳融为一体的复位按钮。

“咔哒。”

一声轻响。

效果器的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上面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启动界面。那不是设备原厂的系统,而是一个设计极其复古的软件界面,正中央,几个像素风格的字母缓缓浮现:

A. U. R. A.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Uncanny Resonance Assembler - Initializing...

“诡奇共振集成器?”陈默皱了皱眉,这是什么东西?病毒?还是哪个技术员留下的私货?

他试着操作了一下,发现这个所谓的“AURA”系统,像一个音频插件,直接嵌入了信号通路。界面上只有一个硕大的、闪烁着微光的“连接”按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大概是哪个前辈留下的恶作剧吧。他没太在意,想着等天亮了让技术部的人来看看。

他整理好一切,戴上耳机,推上了话筒的推子。

“调频AM744,这里是《深渊回响》,我是陈默。”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向这座沉睡的城市。他知道,不会有几个人在听,或许一个都没有。但这不重要。

“今天,我们不聊故事,也不放音乐。”他顿了顿,看着窗外那面砖墙,想象着墙外熹微的晨光,“就随便说说话吧。”

他开始聊起自己第一次做广播时的情景,聊起那些年收到的听众来信,聊起这个节目的名字的由来。他的语速很慢,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平静。

说着说着,他鬼使神差地,把鼠标移到了那个“AURA”的“连接”按钮上。

就当是……最后的焰火吧。看看这个恶作剧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

他点了下去。

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剧烈的静电噪音,像海啸,瞬间淹没了一切。他下意识地想摘下耳机,但噪音很快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底噪。那声音,像是深山古刹里,风吹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呜咽,又像是老式黑胶唱片转到最后一圈时,唱针徒劳的摩擦。

紧接着,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那片呜咽的风声中挤了出来。

“喂……喂?店家……店家可在?”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舌头像是大了半圈,说话间还伴随着清晰的、液体吞咽的声音。

陈默愣住了。这是……接通了某个听众的电话?但这套设备根本没有开通电话热线的功能。

“您好,这里是《深渊回响》。”他出于职业习惯,回应了一句。

“回响?甚好,甚好……”那个声音打了个酒嗝,含糊地嘟囔着,“我乃青莲居士……店家,汝这酒肆……为何如此安静?”

陈默的眉头拧得更紧了。青莲居士?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么古雅的自称?恶作剧电话打到AM频道来,这位朋友也算是行为艺术家了。

“这位听众,现在是凌晨,当然安静。”他耐着性子回答。

“凌晨?”对方似乎很困惑,“罢了罢了……店家,且先为我……满上一壶。待我赋诗三百首,一并与你结账!”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和酒壶磕在桌上的脆响。

“我说,现在这长安城的酒,怎地如此昂贵?往日里,斗酒诗百篇足矣,如今……如今竟要三百首才能换得一壶清酒……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陈默彻底没了耐心。这剧本编得也太离谱了,还长安城。

他甚至懒得再多说一句,直接伸手,切断了信号。

耳机里,那阵风声和酒嗝声瞬间消失,只剩下平稳的电流音。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这节目的最后一次广播,竟然是以一通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电话收场。

也好。

也算是个足够荒诞的结尾了。

他关掉话筒,关闭所有设备,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已经恢复正常的电脑屏幕。

那个名为“AURA”的软件界面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默站起身,离开了直播间。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那台老旧效果器的电源指示灯,以一种极不规律的频率,微弱地、执着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