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屋里的光线很暗。

窗户被厚厚的黑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顽固的阳光从帘布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那些缓缓舞动的尘埃上,投下几道细长的、金色的光柱。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得像个仓库。靠墙立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文件柜,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用帆布盖着的旧机器。整个空间里,只有一张摆在正中央的、巨大的橡木桌,看起来像是被人经常擦拭,桌面干净得能映出人影。

那个雪茄盒,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正中央。

它看起来比陈默想象的要……普通。就是一个制作精良的、深褐色的木盒子,材质应该是雪松木,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和装饰,只有边角处用黄铜做了加固。盒子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雪茄和木香的陈年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桌子周围。

“就是它了。”威廉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走近,只是和那个抽烟的维修工一起,靠在了门边的墙上,把舞台留给了陈默和夏晓薇。

夏晓薇从她的双肩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些陈默看不懂的设备。她走到桌子旁,选了一个离雪茄盒不远不近的位置,开始熟练地连接线路。她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陈默则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盒子。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夏晓薇敲击键盘的、轻微的“嗒嗒”声。

他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抱怨,没有吐槽,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异常动静都没有。那个盒子,就像博物馆里任何一件普通的展品,沉默,而固执。

陈默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它。他没有急着拿出耳机,也没有试图激活A.U.R.A.系统。他只是看着,试图从这个普通的木盒子上,看出点什么名堂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夏晓薇那边似乎也遇到了麻烦。她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屏幕上一条平直的、代表声波的绿线,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她朝陈默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陈默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想起了李老师曾经教过他的东西。在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第一次进直播间,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时候,李老师告诉他:“小默,记住,做节目,有时候‘听’比‘说’更重要。你要学会听你的听众,听你的搭档,甚至……听沉默本身。”

他现在,就在尝试“听”这个盒子的沉默。

他又坐了大概十分钟。久到门口的威廉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然后,陈默动了。

他站起身,绕着桌子,慢慢地走了一圈。最后,他停在了雪茄盒的旁边。他没有碰它,只是弯下腰,凑近了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陈年的雪茄味,更浓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他突然开口,对着空气,轻轻地说了一句,“Churchill尺寸。”

夏晓薇和威廉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陈默直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老旧的、看起来像个砖头的调音台,和一副黑色的头戴式耳机。

他戴上耳机,手指在调音台的推子和旋钮上,熟练地操作起来。

A.U.R.A.系统,激活。

耳机的世界里,瞬间被一片混沌的、如同潮水般的白噪音所淹没。这是系统启动时的正常现象。陈默调整着旋钮,像一个老练的渔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寻找着那个特定频率的、微弱的鱼讯。

很快,一个声音,从那片混沌的白噪音中,挣扎着浮现了出来。

那个声音,含混,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它说的不是中文,而是一口纯正的、带着点咕哝感的上流社会英式英语。

“……简直荒谬!一群穿着昂贵西装的蠢货,在布鲁塞尔的会议室里,为了几条该死的鱼的捕捞权,争论不休!他们难道忘了,真正决定欧洲命运的,从来不是谈判桌上的墨水,而是……钢铁和决心!”

声音断断续续,像一个信号不好的老式收音机。

陈默皱了皱眉。这和他以前连接过的任何一个亡灵都不同。李白的声音,清朗而飘逸;梦露的声音,脆弱而感伤。而这个声音,它充满了实体感,充满了……力量。它不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回响”,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耳边,中气十足地发着脾气。

他看了一眼夏晓薇。夏晓薇正紧张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那条原本平直的绿线,此刻正随着那个声音的起伏,剧烈地跳动着。她朝陈默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已经成功捕捉并记录下了声纹。

陈默清了清嗓子,按下了通话键。

“下午好,首相先生。”他用英语说。

耳机里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一阵长久的、充满压迫感的沉默。

陈默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审视的目光,正透过那个盒子,穿透时间和空间,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你是谁?”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自言自语的抱怨,而是直接的、带着警惕的问询。“你的口音……不是议会里的那些娘娘腔。你不是我的人。”

“我叫陈默。一个……路过的电台主持人。”陈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而无害。

“电台?”那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BBC的?还是那些只会放靡靡之音的商业电台?哼,我早就说过,广播这种东西,就应该牢牢地掌握在政府手里。它是一门大炮,炮口必须对准敌人,而不是用来播放那些情情爱爱的噪音。”

“我同意您的观点,先生。”陈默顺着他的话说,“宣传的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对方。

耳机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说得不错,年轻人。”那个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赞许,“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想让我对现在的外交政策发表什么看法,我劝你省省力气。我不想和那群连雪茄都分不清好坏的笨蛋,浪费口舌。”

“不,先生,”陈默说,“我只是……对您的雪茄有点好奇。”

“哦?”这个话题显然引起了对方的兴趣,“我的雪茄?”

“是的,”陈默看着桌上那个空无一物的盒子,“我猜,您最喜欢的,应该是古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专门为您定制的Churchill尺寸,对吗?”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里,少了一些警惕,多了一些……怀念。

“……很久没人提起这个了。”那个声音幽幽地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抽那种细长的、淡出个鸟味的玩意儿。他们不懂,雪茄,是思考的伴侣,是意志的延伸。一支好的雪茄,应该像一个好的内阁成员,可靠,沉稳,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和力量。”

“看来,你不是完全不懂。”

“略知一二。”陈默说,“我有一个老师,他也很喜欢雪茄。”他想起了李老师,那个总是在深夜的直播间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教他如何用声音去打动人心的老人。他的心里,泛起一阵微酸。

“那么,年轻人,”丘吉尔的声音,似乎终于放下了一点戒备,“你不是BBC的人,也不是议会的说客。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能和你说话?”

陈默犹豫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门口的威廉。威廉正抱着双臂,一脸专注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鼓励。

“我是一个……能听到‘回声’的人,先生。”陈默选择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说法,“而您,是我听过的,最清晰,也最……有力的回声。”

“回声……”那个声音咀嚼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哼,不错的说法。一个困在木头盒子里的回声。听起来……真是狼狈。”

“先生,您不必一直待在这里。”陈默试探着说,“您有更广阔的世界可以去。”

“更广阔的世界?”对方冷笑了一声,“你是说,去和那些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飘来荡去的蠢货待在一起?还是去某个所谓的‘天堂’,和唱诗班一起弹竖琴?别开玩笑了,年轻人。我一生都在战斗。战斗,就是我的天堂。如果不能战斗,我宁愿待在这个盒子里,至少……这里还有我熟悉的味道。”

陈默明白了。他不是不能离开,而是不想离开。这个雪茄盒,是他自己选择的、最后的堡垒。

“好吧,先生。”陈默决定切入正题,“那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最近,是不是有另一个‘回声’,在打扰您的清净?”

耳机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所有的都不同。它不再是警惕,也不是怀念,而是一种……阴冷的、带着一丝厌恶的寂静。

陈默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一点。

“……你,也听到了?”丘吉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喉咙里滚动。

“听到了一点。很微弱,也很……不舒服。”陈默说。

“不舒服?”丘吉尔的声音里,带上了浓浓的、毫不掩饰的憎恶,“那不是‘不舒服’,年轻人。那是……肮脏。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和腐烂的臭鱼混在一起的味道。那个声音……它不属于这里。它不属于布莱切利,不属于英格兰,甚至……不属于人类。”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

“它对您说了什么?”

“它没‘说’什么。”丘吉尔的声音里,透出一股罕见的、压抑着的怒火,“它只是……在笑。一种……黏糊糊的、幸灾乐祸的笑声。它在嘲笑我,嘲笑图灵,嘲笑这里所有的人。它在嘲笑我们用逻辑和数学建立起来的一切。”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它在……亵渎。对,就是这个词。它在亵渎这里的记忆。”

陈默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在连接李老师时,强行切断信号的、非人的低笑声。

是同一个吗?

他立刻看向夏晓薇。

夏晓薇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然后,她抬起头,对着陈默,缓缓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匹……配。”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耳机里,那个属于丘吉尔的、苍老而愤怒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的噪音所覆盖。

紧接着,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强行地,挤了进来。

那是一个低沉的、带着诡异的、仿佛咏唱般的语调。它说的,不是任何一种陈默所知道的语言。那是一种由嘶嘶声、喉音和咔哒声组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音节。

它只说了一句话。

然后,就消失了。

耳机里,只剩下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丘吉尔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仿佛被那个陌生的声音,硬生生地“挤”了出去。

陈默猛地摘下耳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怎么了?!”威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他说了什么?”夏晓薇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夏晓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录下来了吗?”他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录下来了。”夏晓薇用力地点了点头,“正在进行声纹比对和……语言库检索。”

几秒钟后,电脑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屏幕上,跳出了一行红色的、加粗的警告。

【声纹匹配失败。未在已知人类声纹库中找到相似样本。】

【语言匹配失败。初步判断……非人类语言。】

【检测到高强度模因污染风险。建议立刻进行物理隔离。】

而在那几行警告的下面,是电脑根据发音,强行进行转写的、一行毫无意义的乱码。

陈默死死地盯着那行乱码。

他虽然听不懂那个声音的意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当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的时候,他清晰地、不受控制地,“理解”了它的含义。

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直接烙印在意识里的信息。

那句话的意思是——

“我找到你了,新的……收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