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心连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才捂紧口罩从诊室出来。
正是乍暖还寒时节。
她低头扫了一眼诊断单子，再次抬眼时，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
棠心的目光跟随着那人熟悉的背影。
男人穿着件白大褂，双肩宽阔身姿卓越，手腕上的青筋微显，棕色的皮革手表半露出来。
棠心认了出来。
那是在上个星期，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她下意识微微张口：“老公——”
只是医院人声鼎沸，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就见他向右一个拐弯，直接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可是他这次出差不是应该明天才回来吗？
棠心按下心中疑惑，随即跟了上去。
前面男人的速度不快，棠心没多久又跟上了他。
只是这一次她始终跟男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直到上了两层楼进入心外科后，她一路上提着的心才堪堪落地。
她心想身为医生的家属，他忙的连家都顾不上回，她却在这里疑神疑鬼，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她呼出一口气，正打算回去拿药，却在去等电梯时，路过了病房间的夹道。
从里面传出几道男女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听说了没，又有病人跟陆医生表白了。”
“可惜呀，咱陆医生英年早婚。”
“啊，你说他结婚了？！”
“看不出来吧？陆医生都结了几年了。”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
“是不像，婚戒不戴就算了，平时朋友圈一条也不发她。“
“那他老婆一定得是个大美女，才能跟咱陆医生相配吧。“
“其实不然。”
棠心听出说最后这句话的男声，是陆孟周的大学室友，也是自己婚礼上的伴郎。
当时他鞍前马后地全场张罗，一声声“嫂子”喊得亲热极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咱们陆医生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女声吃吃笑起来。
“李医生你嘴也太毒了，当心她听到了打烂你的嘴。”
可他却十分不以为意。
“她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儿？也不知道咱陆医生是怎么看上的。”
棠心手里的诊断单子被紧紧拧成一团。
她正想走出去，却在转身那一刻，见到前方办公室倏地一下打开——
陆孟周的背影匆匆，连向来不紧不慢的脚步，都快得有些失去了章法。
棠心顾不上那边嚼舌根的两人，抬脚便默默追了上去。
陆孟周走着走着就开始快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连白大褂的衣都被风吹了起来。
直到来到医院的景观长廊，陆孟周才堪堪停在了入口处，拿着手机原地踱步像是在等着谁。
棠心也和他一起等。
不过隔着一堵墙，他在墙外，她在墙内。
没一会儿她便听到一墙之隔外，几道脚步声逐渐靠近，随后陆孟周清润的嗓音响起。
“昨天你在班里的群，说你要来二院体检，怎么现在才到？”
棠心缓慢往后靠墙，听见女声清脆，带着轻笑。
“我就知道你在悄悄窥屏。”
陆孟周顿了顿，片刻之后才道。
“回国怎么不直接找我？”
那道女声更加轻快了。
“你都结婚了我怎么找你？”
棠心深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心跳声逐渐变慢，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陆孟周的声音竟然破天荒有些慌乱。
”我、我不知道你还会回来……“
棠心的心跳，漏了两拍。
*
时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又像是只过去了几秒，直到顶头上的光线盖过墙上的藤蔓。
棠心才从墙内缓慢走了出来。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医院门口的大路上，魂不守舍地在十字路口等绿灯。
忽然一阵剧烈的刹车声——
棠心眼前出现一到惨白的光线，她情不自禁地闭起双眼。
再次睁眼时，她才看见眼前一辆车撞到了马路边的消防栓上。
她刚才惊魂未定之下，眼见着车子冲自己狂奔而来，惯性使然倒在了路边的边缘上。
夕阳的余晖直直照进她的眼睛里。
她抬起手，眯起眼看着从车上下来一团模糊的身影。
那团身影逐渐靠近，然后附身向她而来，视野里一小半截手臂向她而来——
她看不清那人的轮廓，只是不自觉伸出手去。
*
棠心的手伸出去一半。
可是眨眼之间，眼前就完全换了一副景象。
眼前的交通事故现场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道老旧的木门。
棠心的手指恰好触碰到门，等她意识到了上面，又像是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啪嗒一声。
木门自内打开。
中年女人用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见到棠心时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糖糖？”
“来找你二哥吗？”
棠心脑子里像团浆糊，忍不住打量起周围。
旧式楼房的墙面斑驳，上面还有层层叠叠的画报贴纸，她的目光不经意间其中一张报纸的日期上。
棠心的瞳孔一缩。
怎么是十年前？
思绪混乱的棠心又看了看那则新闻，标题栏还加大加粗印着《今年高考圆满结束！》的字样。
“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听到邹玫的声音，棠心定了定心神，才发现自己另一手里还端着一只藤筐，筐里还装着冒着热气的酥肉。
她抬头和邹玫双眼对上，调整了一下气息，才把手里的藤筐递过去。
“阿姨，这是我家刚炸好的酥肉，我妈让我趁热送来给您。”
棠心按下狂跳的心脏，脸上表情紧紧绷着。
好险，刚刚差点就叫妈了。
棠心是叫过邹玫四年妈妈的，这是肌肉自然形成的记忆。
昨晚邹玫的生日宴会，她还戴着棠心送的珍珠项链，向周围的贵夫人们嗔怪着说，两个儿子都没有一个儿媳妇儿贴心。
邹玫把棠心拉进屋里，张罗着要给她切西瓜。
“你大哥昨晚半夜才回来，说是公司有项目回来驻扎一段时间，这会儿还没睁眼呢。”
闷热的夏天就像是只巨大的蒸笼，窗外的蝉鸣一声高似一声。
棠心觉得脑袋有些胀胀的，刚想沉下心思理理头绪，就听见邹玫拨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要给棠心家说一声让她今晚留下吃晚饭。
电话里的女人尖而细的嗓音，似乎要冲破老式滑盖手机的屏幕。
“那怎么好意思呢姐，这不又让您破费了。”
“我也说让那丫头跟您家认亲得了，可死丫头片子倔的很愣是不干。”
“这些年我们两口子一直做生意，还是姐和陆哥帮忙照顾着，才让那丫头长到现在这么大。”
“您家两位公子现在也这样有出息，我家是天大的福气，才能让那丫头跟着一起沾着光。”
接下来的对话棠心就不怎么听了。
反正在她妈林秋雨的嘴里，她棠心本就是没有名字的。
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棠心的思绪被打断，她不自觉地转过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最右面的那个房间门本是阖着，从那条窄窄的门缝缝隙里，能看到从内里流出的丝丝微光。
从棠心这个角度看进去，能看到屋里床头处的，那一乌黑的发亮的碎发。
如果刚才的棠心对身处的时代还有一丝怀疑的话，那么现在仅剩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他的发量惊人。
闪着一种处于经济上行时期的光泽。
这时走廊外忽然有穿堂风吹过，把房间门稍稍往里推开了些。
棠心开始只是能看见男人的半边背影，是微微充血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随着一声低低的沉吟，男人掀开身上的毯子。
他赤着脚踩到了瓷砖上。
棠心瞳孔不自觉放大，呼吸也逐渐放缓。
隔着房间门口处的蚊帐帘子被风吹了起来，直直吹进棠心的眼皮里，她被风吹得下意识眯眼，然后又本能般迫不及待重新睁眼。
可是再一睁开，她的眼神便不偏不倚，恰好落进了里面那个男人的眼里。
灼热的风把门微微吹开了一点，两人隔着随风飞扬的蚊帐，视线就这样直直地对上。
男人的眼眸似古井无波，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空气刹那间停止了流动。
倏然间，棠心唰的一下转回头来！
她的身体弹簧似的站起，大脑还没做出反应，嘴上的话先擅自扬了出去。
“阿姨，我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我好像该回去了——”
棠心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似的，逃也似的往木门的方向走。
邹舒连声问她怎么忽然这样着急，有作业等二哥回来替她做了就是。
棠心边走边也不顾上细答。
“不了不了我先回去了啊。”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三步并作两步往外，最后干脆小跑了出去。
啊啊啊——
这么大一个男的！
怎么能在家不穿裤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