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通往咸阳宫的复道,寒风如剔骨的钢刀。怀瑾被两名玄甲郎卫架着胳膊拖行,双脚在冰冷的砖石上刮擦,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左臂每一次被牵动,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骨缝里搅动,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深衣,紧贴在背上,又迅速被寒风冻成冰壳。喉咙里的腥甜不断上涌,又被她死死咽下,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黥布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紧跟在侧后方,布满刺青的脸在惨淡天光下扭曲着,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钉在她背上,充满了狂躁的暴戾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惊惧。赵高那袭深紫色的官袍在队伍最前方翻涌,如同凝聚不散的毒瘴,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阴冷,仿佛不是走向宫阙,而是走向一座早已备好的刑场。

复道两旁新铺的夯土颜色深得发褐,几个刑徒正沉默地用木杵夯实最后几方土。浓重的土腥气里,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甜腻腐烂气味。怀瑾的目光掠过那片新土,心脏猛地一抽——土里半掩着一截断裂的、染着暗红污迹的青绦!是春莺束发的绦带!那气味…是血肉被快速掩埋、尚未完全腐败的气息!赵高在填埋什么?椒房殿的眼线?还是…春莺残存的肢体?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复道的风更刺骨。

“看路!”架着她的郎卫之一猛地将她头向左一扳,力道粗鲁。前方拐角处,两个刑徒正抬着一口沉重的、边缘渗出暗色液体的陶瓮,步履沉重地走向复道外侧的深沟。瓮口没有封严,一股浓烈的血腥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晦气!”黥布在身后低啐一声,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就在这瞬间,怀瑾被郎卫粗暴扳过的视线,恰好对上了那陶瓮摇晃的瓮口!浑浊的药液中,沉沉浮浮的,是半截泡得发白肿胀的、指骨分明的人手!断腕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生生撕扯下来的!那手上,一枚褪色的、染着血污的顶针,死死卡在无名指上!

春莺!!

怀瑾的胃部猛地痉挛,喉头再也压制不住,腥热的液体冲破牙关,一口暗红的血沫混着胃里的酸水,“哇”地一声喷溅在冰冷的复道砖石上!如同泼洒开的一小片残阳。

“贱种!污了御道!”黥布怒吼着上前,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掴下!

“住手!”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响起。卢生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上来,深衣下摆沾满了怀瑾喷出的血污,脸色煞白,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他指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污,声音因激动而变调:“血…血溅复道!应…应了‘玄鸟泣血’之兆!快!快禀陛下!此乃大凶亦是大警!不可耽搁!不可再伤灵童!” 他扑到怀瑾身边,不顾污秽,用袖子胡乱擦拭她嘴角的血迹,动作仓惶,如同在保护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祭器。

赵高缓缓转过身,紫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阴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血污,扫过卢生失态的动作,最后落在怀瑾惨白如纸、沾满血污的小脸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刻毒的弧度:“仙师莫慌。些许秽物,清理便是。陛下明察秋毫,岂会被这妖童装神弄鬼的伎俩所惑?”他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带下去,清理干净,莫污了圣目。”

两名郎卫立刻执行,动作粗暴地将还在干呕抽搐的怀瑾拖到复道旁一处背风的角落。一桶滚烫刺鼻的药汤兜头浇下!浓烈的醋味混着草木灰的涩气直冲鼻腔!怀瑾如同被千万根钢针同时刺穿,身体剧烈地弹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灼热的液体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污,也无情地舔舐着她胳膊和脖颈的伤口,剧痛混合着腐蚀般的刺激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小小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浑浊的药汤顺着她散乱的发梢和破烂的衣襟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散发着怪味的水洼。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骨裂的左臂,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在剧痛和灼蚀中浮沉。

黥布抱着手臂站在几步外,冷冷地看着,脸上刺青如同僵死的蜈蚣。赵高则负手立于复道中央,目光越过众人,投向远处巍峨宫阙的轮廓,仿佛在欣赏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只有卢生,焦虑不安地在原地踱步,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那滩被药汤冲淡的血迹,又看看怀瑾,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默诵什么驱邪的咒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清理后,怀瑾再次被拖回队伍。湿透的深衣紧贴着肌肤,寒风一吹,如同裹着一层冰甲,带走她仅存的热量。她脸色青灰,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咸阳宫巨大的玄色宫门如同巨兽的口腔,在眼前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浓郁香料、人鱼膏灯腥腻烟气以及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铁锈般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与复道的寒风形成诡异而压抑的对比。高耸的殿宇投下深重的阴影,丹墀漫长如登天之路。郎卫在宫门前青铜戟交叉为闸,森然止步。两名身着赭色吏服、腰悬法绳与削木牍刀的廷尉属吏无声上前,取代郎卫钳住怀瑾双臂,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扣住她剧痛的骨伤之处!赵高、卢生及按剑紧随的黥布,方得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最深恐惧的核心。

殿内光线幽暗,十二座巨大的人鱼膏灯台矗立两侧,青铜灯盘里翻滚着粘稠的油脂,跳跃的火焰吐出浓重的黑烟,在雕梁画栋间缭绕升腾,如同无数扭曲的怨魂。光线被烟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御阶高处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源头。

秦始皇嬴政,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玄色深衣,其色浓如子夜,衣缘滚一道凝固血泊般的纁边。衣料厚重垂坠,隐有暗纹流动——非是后世繁复章彩,而是秦人尊崇的玄鸟展翼之影、夔龙盘桓之形,在幽暗跳动的灯火下如同活物蛰伏,吞吐着无声的威煞。他的脸隐在灯火的阴影与烟雾之后,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映着幽冷火光的古井,毫无波澜地俯视着被押上殿的渺小身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液,压迫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烟雾升腾的细微嘶嘶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赵高趋步上前,深紫官袍在幽暗中更显阴郁,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兰池宫罪童嬴怀瑾带到。此童妖言惑众,身染秽气,更于复道呕血污途,其行乖戾,其心叵测,臣请陛下明鉴。”

卢生几乎是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中紧紧攥着那份绘有泗水河道的帛书:“陛下!陛下明察!三日前八百里加急所报!泗水郡彭城段暴雨引发山洪,河道改道,冲毁新筑之土坯官道三十里!今日清晨急报方至!更…更有人在洪水退后的河滩淤泥中…发现巨兽骨骸!形如…形如恶蛟!口衔…口衔半截断裂的刻字青石!”他扬了扬手中皮卷,那朱砂绘制的河道图与“恶蛟”标记触目惊心:“石上‘皇帝东巡,德兼三皇’之‘德’字断裂,恰如公主…恰如公主沙盘所示!此乃天警!复道呕血,更应‘玄鸟泣血’之古谶!此非妖童,实乃…实乃天降警兆之灵媒啊陛下!”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尖锐颤抖,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诡异的回音。

秦始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从赵高身上移开,落在卢生高举的帛书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卢生如坠冰窟,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最终,那目光落在了殿阶之下,那个被廷尉属吏像扔破麻袋般掼在金砖上的小小身影。

怀瑾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撞击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喉头腥甜翻涌,又是一小口血沫呛咳出来,溅在光可鉴人的砖面上,如同几朵绽开的、妖异的墨梅。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被额前湿冷的乱发和汗水模糊。透过发丝的缝隙,她看到了那双高踞于幽暗中的眼睛。

那眼神,不是愤怒,不是好奇,甚至没有赵高那种刻骨的杀意。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审视。仿佛她不是他的血脉,甚至不是一个活物,而是一件需要被鉴定真伪、评估价值的器物,或是一只需要被捻死的虫子。

在这绝对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威压之下,怀瑾残存的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本能恐惧,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被逼到绝境的冰冷清醒。她沾着血污、药汤和泥水的小手,在冰冷的金砖上,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每一次用力,左臂都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感,眼前阵阵发黑。她摇摇晃晃,最终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异常倔强的姿态,跪坐了起来。

她抬起那张青紫交加、布满污迹、灼痕与血痕的小脸,用那双深潭般的、映着幽暗灯火的眸子,毫无畏惧地迎向御座之上那深渊般的目光。

大殿死寂。唯有灯烟如墨龙升腾,无声吞噬着玄鸟夔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