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四年
暮春三月
长安城外的思子宫笼罩在一片凄迷烟雨中。
铜铃在风中摇曳,发出幽咽清响,如泣如诉。
殿前石阶上苔痕斑驳,青砖缝隙间野草蔓生,显是久无人至。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穿过紧闭的宫门,衣袂飘然不染尘埃。
那人面容清癯,眉目间犹带贵气,气宇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一道紫黑额印,烫在眉心正中,触目惊心。
殿前有宫人往来洒扫,偶有路过也未曾驻足瞧上一眼,仿佛看不见一般,只专心手上的差事。
男子气质孤冷,好似对这殿中的布局极为了解,未有犹豫径直走向殿内。
然到了廊下却不深入,只倚在高大门柱旁,静静的看着。
“又来啦?太子殿下。”
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足音,他茫然四顾。
见一通体雪白的异兽蹲踞在汉白玉栏杆上,正懒洋洋的眯眼瞧着自己。
好似已来了许久,专程在这儿候着他。
那异兽形似狸奴,动作神态都俱是人状,却生着六条蓬松长尾,赤瞳如炬,在昏暗宫室中熠熠生辉。
“你是何方精怪?”
刘据蹙眉,下意识按住腰间长剑,却摸了个空。
他都忘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执剑上马的卫太子了。
尴尬的收回指尖,却依旧怒目紧盯着那六尾狐,恐生异变。
异兽轻盈跃下,六尾在身后舒展如扇,也不恼,“小可名唤'系统',编号666,专司引渡执念难消之魂。”
这六尾狐绕着刘据转了一圈,毛尖泛起莹蓝微光。
心下不由暗叹这太子即便成了孤魂野鬼也是这般片尘不沾,身形挺拔,端的是好相貌。
这三年来他们相遇过无数次,每隔一段时间这刘据就会忘了自己。
确切的说是每隔七日。
这六尾狐狸也不恼,反正闲来无事,再多说几遍也无妨。
“陛下思念成疾,筑此宫台招魂,您才能暂返阳世。”
刘据闻言一震,抬眸望向殿内。透过雕花槅扇,隐约可见龙榻上蜷缩着个枯瘦身影。
曾经威震四海的汉武帝如今白发萧然,形销骨立,在锦衾中不住颤抖。
是啊,他已经死了,死了整整三年。
“父皇...”
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三年前那场血雨腥风骤然浮现——江充带人从东宫挖出的桐木人偶,母后卫子夫绝望自尽的椒房殿,还有他带着两个幼子逃出长安时,城门守将那句“太子谋反,格杀勿论”。
突然,殿外传来黄门侍郎急促的通报:“陛下!西北角涌起赤云,化作龙形盘绕官狱!
望气者说……说恐有天子气 !”
只见窗外云层裂开猩红巨目,一道闪电劈开暮色,却无半点雷声。
“西北角?郡邸狱?那不是——” 刘据无暇多想,身影倏然消散在雨雾中。
唯有那六尾异兽蹲在滴水檐下,望着郡邸狱方向若有所思。
***
暮色如墨,一道闪电自九霄直坠,撕裂那沉寂的苍穹,将万里山河震得铮鸣。
那六尾的道行当真了的,刘据失了肉身束缚也许半刻才能横穿整个长安城来到这处偏远官狱,这六尾不紧不慢竟是到的比自己还早。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无暇攀谈。
官狱的狱卒们望见天有异象,虽不敢擅自离岗,可也有胆大的伸长脖子一探究竟。
刘据聚气凝神,终于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辩出了那孱弱的呜咽,若远犹近,似有似无,好似猫泣。
又好似婴啼。
巫蛊之祸后刘据一脉无一幸免,唯独襁褓中的刘病已逃过一死,被收系于郡国在长安府邸中临时设置的官狱里。
定是他了。
蜷缩在霉烂草席上的小童长眼半阖,面颊凹陷,不似寻常孩童白胖,倒像是只小病猫,虚弱地残喘着。
“啧啧可怜哟,小小年纪爹妈都死光了,”六尾狐摇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好好的王孙,本是投胎来享福的,谁知道落得如此田地。
吃不饱也穿不暖。”
刘据听了顿觉无趣,这与它何干。
况且这也不是他一介孤魂所能左右的,既然看过了人没事,便面无表情的离开。
他好像想起来了,自他死后的数月,这个自称系统的六尾狐狸一直跟着自己,聒噪的很。
赶不走,也躲不开。
“啧啧,看看,你爷爷也不要你咯——”六尾依旧旁若无人的念叨,眼珠还肆无忌惮的朝刘据瞟去。
刘据脚下一顿,这厮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也不知道那孩子听不听的见。
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灿烂盛放的年纪,戛然陨落,他也不是没有恨过。
恨那奸人陷害,恨宵小当道,恨父王……
不,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是他亲手掐灭了自己烈火烹锦的前途与未来。
只可怜稚子无辜,病已尚在襁褓之中,却也因此被抓入了大牢。
好在太子生前仁德,掖庭令张贺曾是刘据家吏,感念太子旧恩,自愿照顾太子留下的唯一骨血。
可刘病已天生体弱多病,刘据恨不能化成实体去庇护这个小生命。
如今都三岁了走路还磕磕绊绊,吐息微浅,病怏怏的好像随时会死掉。
“狸奴,是不是因为我经常来看病已,才让他如此虚弱?”
像是想到了其中缘由,刘据第一次向那六尾狐提问,毕竟自己如今已是鬼魂,总是接触孩童,终究是不吉利。
“这倒不是,他命中自带劫数,注定此生病痛缠身。”
欸不对,我怎么成了狸奴了?
【叫我系统,是系统!!!】
它在心里咆哮,不管重逢多少次,这刘据不是叫自己狸奴就是叫自己阿狸。
刘据只默默的盯着那微弱的烛光看的出神。
原来如此。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如若留在宫中悉心教养或许日后会大有作为。
“这小孩儿太瘦弱了,今夕即便属籍宗正,他日这副身子,亦斗不过那群子侄。” 六尾仿佛读懂他的心思。
一对赤瞳滴溜转,见时机差不多便道,“不如你来替他?我可助你重生用你一世病弱,换他健康寿数。你也好和你父皇重修父子之情……”
“不必了。”没想到刘据直接打断它,刘据闻言盯着垂下的发,不知是第几次拒绝道,“人各有命,他有自己的命数,我亦如此。”
“哎呀我说太子殿下,你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六尾仿佛预料到这人会拒绝自己,摇了摇大尾巴绕道人身后,“我跟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绑定系统那刘病已才能拥有健康的身体像正常人一样,将来继承汉室也好光复你这一脉。再说了,你就甘愿看着你父皇余生在悔恨中度过?”
后半句倒是说的刘据心动了,可还是被他抓到了破绽,“我已被扣上谋反的罪名,病已也入狱又无父兄支持,何来继承汉祚一说?”
“你都说我是精怪了,怎知我不能预知未来?”
那六尾也不慌,不紧不慢的道, “不妨告诉你,你那草包五弟的儿子将来都能当了皇帝,你父皇既已知道你是被冤枉的,病已将来未必没有出路。”
“你说刘髆?”
他这五弟从小好逸恶劳,仗着李夫人受宠从不把自己这个大哥放在眼里,巫蛊之祸也有他一份功劳,这种人都能当?
“你还别说,这刘髆虽混账,可他这一脉的确有帝王之相,他儿子也不是好鸟,干了一堆狗屁倒灶的事。”
如此荒唐之事倒不像是在诓骗他。
“罢了,我既已死,又何必淌这趟浑水?”一时间信息量太大刘据难以抉择,这六尾狐狸说的是真是假,还是从长计议吧。
“呵,你倒是豁达。”
六尾狐狸摆动着尾巴找补,“那让你放下执著,找个替死鬼然后去投胎,你可情愿?”